母亲西行记

时间: 2024-08-14    阅读: 18 次    来源:原创
作者:九满

 今年二月,我的母亲,一个将我从乡村送进城市的老人,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,终于承受不了岁月的摧残,走完了她九十四年的人生旅程。

入葬那天,天空怱然飘起入春以来的第一场大雪,强劲的西北风搅得棉絮般的雪花恣意旋转,摇得脱尽叶片的灌木枝条簌簌抖,吹得墙角的破坛子旧瓶子发出呜呜的悲鸣。

乐队、亲人、乡邻浩浩荡荡地为母亲送行。灵车在肃杀的冰天雪地里默默地移动,灵车后面跟随着无以数计的人群,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哀伤。黄的纸钱、红的鞭炮纸在雪地上飘落。 

一路上,我扬起硕大的脑袋,努力用不大灵敏的耳朵捕捉人们的议论。人们咀嚼母亲将锅里的最后一碗饭送给生病的邻居吴大妈,让自己饿了一个晚上的故事;咀嚼母亲找她的童年伙伴为丢牛遗猪的乡人掐时问卜的趣事;咀嚼不会游泳的母亲只身跳进急流救人的冒险经历……母亲一生留下了数不清的奇事逸闻,全都是与人为善的事,竟而找不出一件害人利已的事来。今天,那些受过母亲恩惠的乡邻含泪跪拜,惦念旧情。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老人,用一生积攒的好人缘为自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。

喜欢热闹的乌鸦在我们头上低飞、观察,并像诗人般发出震耳欲聋的“啊!哇!”之声,助长了我们的悲伤心理;饥饿的麻雀在雪地上蹒跚,它们急迫的叫声,宛如我们含义模糊的抽泣。

这是一片棕榈树,一团团、一簇簇的棕叶顶着缟素白,多情地在风中摇曳;这是一片芦苇,白色的芦花把整片河滩渲染成白雪皑皑的世界;路边的艾草枯萎了,这种草可以去湿袪火,母亲曾采摘它的茎叶晒干后让人给我捎到广州。

 这里原本是我家的菜园,园子里还留着一个古旧的瓜棚,这是母亲领着我们种菜的遗迹。她曾把无数汗水洒在这片土地上,滋养着这里的蔬菜和瓜果。这片土地曾带给她收获的喜悦,也曾带给她欠收的绝望。她在这块土地里搓过菜籽、摘过豆角、采过黄花菜,她曾从这里把成袋成箩的萝卜、南瓜背回家,养育她的儿孙。

母亲舍不得添置新衣裳,一件外套能穿七八年。她舍不得吃好的,一碟辣椒萝卜、一碗稀粥就是一顿饭。可是,只要发现我们爱吃啥,她就总给我们做啥;她总是出现在该出现的时候,比如我们大汗淋漓,她会给我们递上一条毛巾,说擦擦汗,别着凉了;我们光着膀子抱柴火,她会递给我们一件长袖衣服说小心扎破皮肤;我们口渴要喝河水,她会端着一大碗温热的茶叮嘱我们还是茶水解渴……

我小时候身体差,不是这个感冒就是那个发烧。五岁的时候,我出麻子,病情很重,我感到,自己已经走到了阎王爷的家门口,催命的小鬼,抖着哗啦啦响的铁链子,锁住了我的脖子……半夜,我醒了过来,一睁眼便看到了满天的星辰,在横越天际的璀璨银河岸边,1968年的彗星拖着长长的尾巴,向人们预示着灾难深沉的年代。

母亲仿佛把故乡田间地头的草药都采来了,放在一个瓦缸里煎熬着。随后,母亲端着药汁,用毛巾蘸着,擦洗我的身体。我感到有些难为情,母亲说:“崽啊,你活到一百岁,在我的眼里也是个孩子……”母亲把我的全身擦了一遍;甚至连我脚丫缝里的积垢都擦净了,我感到身体从来没有这样轻松、这样干净过。渐渐的,我汗流如注。我惊喜地感到身体有了知觉。我沉静地进入梦乡,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,一觉睡到天亮。待我病愈,母亲瘦了一圈,眼窝凹陷,脸色蜡黄。

母亲是坚毅的,她办事的干练甚至超过了父亲,少了一些瞻前顾后的忧虑,表现出认定一条路只顾往前走而不左顾右盼的专注和果断。我上高中的时候,在县城上学,因为离家远,吃住都在学校,生活费用一下子涨了许多。母亲决定由她的那几个分了家的孩子们一起来承担我的学费,大哥大嫂知道后,便引经据典地规劝母亲让我辍学回家务农,二嫂更是跑到我们家里来,叉着腰在母亲面前大放阙词。他们对我更是一脸的厌烦,目光冷酷,好像对我充满了仇恨。面对儿子儿媳们的消极态度,母亲是痛苦的,更是焦灼的。我几乎每一天都能听到母亲那沉重的、无可奈何的叹息。几经权衡,母亲终于对她的孩子们发话了:九满能上学,绝对不能让他回来耕田,大家一起想办法,就算砸锅卖铁也得供他上学!多好的母亲啊,没有她的坚持,哪有我的今天!

大麻哈鱼产卵后,守护在卵床边直至死亡;蚕变飞蛾后,雌蛾产下卵后会慢慢死去;甲壳虫产子后把自己的躯体让孩子们吃掉……这既是劫数又是定数。母亲活在世上的唯一职责是养儿育女。她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让我们过得好一些。

那天,我目睹了母亲下葬的过程:母亲躺在棺材里,棺材两边套着吊绳,徐徐送入墓穴……无数把铁锹往墓穴里丢土,墓坑很快填平了,叠起一个高高的金字塔式的土堆,最后插上了引魂幡。从此,母亲那慈祥的音容笑貌,母亲那千言万语的牵挂埋进了土里,我和母亲近在咫尺,却如一堵墙、一座山挡住了我的视线,割断了我的脐带。

我围着新堆起的坟头麻木地转了几圈,然后跪下,虔诚地给母亲磕头。我把因被圣灵感动而充血发烫的脸,埋伏在母亲坟头的湿土上,我嗅到了血的气味,汗的气味。我感到寒冷的北风轻拂着我的头颅,恍惚中,我窥见母亲瘦而小的身体,窥见她满面皱纹的脸,她坐在我身边,将一把把的湿土撒在我的脸上,湿土里混合着母亲温热的泪水。

展开剩余(
短文学微信号:mw748219,鼠标移到这里,一键关注。
我要投稿

觉得这篇文章不错就点个赞

已有 人点赞

散文投稿 - 诗歌投稿(短文学期待您的每一篇作品)[ 投稿指南 ]
网友点评 登录后发表评论,别人可从你的头像进入你的空间,让更多网友认识您!
查看所有评论
猜你喜欢

深度阅读

?在线投稿
?在线分享 ?返回顶部