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时候,我是一个瘦小而体弱的孩子,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是最令家人操心的那一个,他们为我的病弱不知流了多少眼泪。
记忆中,我一病就是十天半个月。这时,母亲总是围着我转,光线微弱的茅房里,母亲的身影,隐在半明半暗中。她的手抚过我的脸,沙子吹过的感觉。岁月锻造得她的手很糙,却暖极。她问我:“九满,想吃点什么?妈给你做。”那时的煮鸡蛋,是难得的美味,我每次都会提这个要求。母亲每次都会满足我。
我有过大难不死的几次。三岁时,我的臀部长了一个瘤,并且很快就发展到创口流脓,全身每个毛孔都缺水。我想到了冰棍、冰汽水,想象那个卖冰棍的老人此刻正站在电线杆下,从装满棉絮、冒着冷气的木匣子里掏出白糖棒冰、绿豆棒冰、赤豆棒冰。所有能想到的冒冷气的东西在我脑海里轮番出现,它们相遇、碰撞,发出滋滋的声响,却无法让我的身体快速冷却下来。它越来越烫,热气延烧至喉咙口,把还没来得及喊出的话硬生生地吞噬掉了。三姐一直把我抱在怀里,连做饭的时候也不放下。吃饭时,母亲换三姐抱我,让三姐吃饭。三姐的手,抖索半天,也不能把筷子拿起。
五岁的时候,我出麻子,高烧40℃,身体发烫,越来越烫,好像炉子里的水翻滚沸腾,我不仅发烧,还感到疼。头疼,嗓子疼,浑身上下都疼。我想从床上爬起来,我试图转头,踢腿,伸胳膊肘子,但没有用,身体就像被牢牢地摁在床板上,动弹不了。三姐每天给我清洗弄脏的内衣,夜里爬上爬下为我掖被子。大雪的夜里,我躺在床上一个劲地说胡话,问三姐要桃吃。三姐慌得直落泪。母亲冻得打颤的手,从棉袄里取出一道符来,看到母亲眼里有亮亮的光芒跳过,像暗夜里一点萤火。
我不只是身体差,还时常发生意外。八岁的时候,我与同村的小伙伴打架,对方用利器刺进我的脑后门,凶器从我的脑瓜里拨出来时,血也跟着渗了出来。一听说我被人打伤,在地里劳作的父亲,一边呼喊着我的乳名“九满——九满……”一边像疯了似地向我扑过来,一见到我便紧紧地抱起我,像要勒断我的脊骨。一回到家,母亲定睛看了我一眼,“我的个菩萨!怎么成这个样子了?”她眼里泛起了泪花,就在泪水欲滴的瞬间,母亲转身回屋整理床铺……
病床上的我,高烧像揣在兜里,信手就能抓出来,疼痛像鞭子抽在身上、火烫在身上、牛踩在身上,我的身体变得轻飘,晃悠,没有重量。嗅觉却异常灵敏,我闻到隐秘角落里的气味,坛子罐子里散逸出的气味,篦子上人体头发的气味……我的鼻子告诉我这个世界正在下沉,屋梁倾斜,椽木移位,大船倾覆,我滚烫的身体向着另一世界快速滑落而去……昏睡中,我不是在牛鬼蛇神的惊扰中吓得魂飞魄散,就是被草丛里蹿出的毒蛇吓得屁滚尿流,弄得大人们像陀螺般围着我转,母亲更是彻夜不眠,坐在床边守护着我,我清醒的那一刻,总是听到母亲长长而悲伤的叹息。
姨妈来了,我耐心地听她说话。姨妈说起话来头头是道,叫人没有插话的份。三姐去了野外,按姨妈说的挖回车前草、丝毛草等。母亲将它们仔细地捣成“泥”时已是晚上了,她铺好被褥,我满头被做成膏状的草药糊住,我一动不动,生怕那些东西掉下来弄脏床单。我的身体被捂得严严实实,只露出一张嘴喘气。母亲坐立不安,她的眼神中,包含着无奈、歉疚以及难以言说的痛苦。姨妈的声音不间断地从堂屋里传来,我的意识逐渐模糊,渐渐地就有了躺在火山口的感觉。
家人继续为我四处讨要偏方。药,抓回来了,药材里有蚂蚁、蜈蚣,也有丝毛草、鱼腥草。母亲把药熬好,端到我的面前,我长出一口气。那些已经变成肉渣的虫子一溜进我的嘴里,就像被我的口水激活,到处乱爬,爬得满嘴都是,无法收拾,我的眼前漆黑一片。母亲不甘地倒掉我喝剩的药水,无限地惋惜,反反复复地说:“要是全喝了,指不定就会好呢!”我也这么想,那些在野地里自由散慢的小家伙也许真的可以带给我好运。那天晚上,我沉沉地进入梦乡,第一次没被噩梦惊醒。一觉醒来,一切都变好了:太阳出来了,身体里的河水流速平缓,发出清脆哗啦的声响。阎王爷抓住我,又放了我。健康的日子回来了,我蹦跳着从床上爬起来,走到房子外面。
后来,我的身体在母亲的呵护下变健壮了,人也变聪明了。母亲并不是就此没有烦恼。有一天,上早自习的时候,同桌的高就以莫须有的名目向班主任曹老师举报,说我写反动文字。曹老师立马告诉她那当公社治保主任的丈夫,更因她丈夫的威迫利诱,几个和我一同长大的同学加童年伙伴又一起证明我的“一惯反动”,于是,我就成了喊反动口号的人,理所当然地成了“反革命”,我的父亲也受到牵连。从此,村里某些人总是带着轻视的目光打量我,挖苦、讽刺也是常有的事,在他们眼里,我一辈子不会出头了。从此,我的个性古怪,很少和别的小朋友玩在一起,都是自己一个人玩,有时自己一玩一整天。
上初中后,我如醍醐灌顶,开始发奋读书。学习上,遇到困难,只要一想起病床上、学校里的那些难于忘却的经历,以及自己病弱的身体难以承受繁重的农活,我就会焕发出一股强大的动力。那年高考,我如愿地考上了大学。当我告诉母亲,我考上了长沙的一所理工大学时,我不知母亲那一刻在想什么,相信给她的那份震撼绝不亚于惊涛骇浪。她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要去菩萨面前谢恩,要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:九满上大学了!
在我去长沙上学的前一天,母亲陪着我去拜谒父亲的坟墓,我抚摸着立在父亲坟墓上墓碑,亲情、感情猛地直逼过来,显得那么强大、那么安慰。我放眼远处,认真地打量着村庄,发觉天空前所未有的湛蓝,母亲脸上的皱纹和头上的白发第一次那么醒目。两行热泪止不住夺眶而出,我跪倒在父亲的坟前,暗暗发誓:一定要尽自己的努力照顾好母亲,要努力回报养我育我的这片土地,使村庄、亲人在我的努力下赶超外面的世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