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68年春天,一个饥寒交迫的日子。我嘴馋了,便趁大人们不在,不停地翻箱倒柜。
衣柜里,我嗅到了一股甜丝丝、香喷喷的桔饼的气味。我的眼睛大幅度地睁开了。
两盒桔饼静静地躺在一大堆衣服里面,我知道它们神圣而不可侵犯。但是,我抵挡不住它们的诱惑,打开一盒,取出一个填进嘴里,心里想着“吃一个就好”,嘴巴却不肯,连吃两个。
吃得正酣,母亲带着邻居毛嫂进来了。她们推门而入时,我嘴里正含着一个桔饼。母亲盯着我,走过来,当即一巴掌,我张着嘴哇哇大哭,半个桔饼连同涎水掉了出来。
揍过我之后,母亲一脸的无奈,她把两盒桔饼交给毛嫂,包括已经被我开封的那盒,母亲边送毛嫂边道歉,而毛嫂则不停地替我解脱。
过了一会,母亲回来了。她抱着我放声痛哭,不停地自责,使我最终对母亲充满怜悯。随后,母亲把掉在地上的那半个桔饼检起来,洗了洗,拿给我吃。
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我理解母亲的处境,以至于多年以后,母亲当时的哀叹还时常会在梦中隐约传来,使我一次次惊醒。于是,我满怀酸楚地再次触碰那些记忆,连同多年来对母亲生活的思考,以及来自周围的零散信息,隐约得出一些答案。
小时候,难得打一回牙祭。只有我生日那天,母亲才会给我几枚带着她体温的硬币,让我去集市上享享口福。所以,生日前的那段时间,我提前多日便一天天地数着日子,盼着生日那天快快到来,因此,生日便成了我儿时最美的期盼。
1971年春天,我好不容易熬到生日这天,一起床便提醒母亲:“妈,今天是我的生日!”母亲爽快地给我几枚硬币,让我去村里的代销店买两个桔饼。
不大一会儿,桔饼买回来了,五哥与三姐也围了过来。母亲先给他们每人分一小块,把剩下的桔饼全给了我。五哥三下两下吞了,又来抢我手里的。母亲的脸色异常难看,拉起我的手就往灶屋走,扔下一句:“在我面前,谁也別想抢九满的桔饼!”不知什么缘由,我突然对桔饼没了兴趣。
后来的日子,虽然家里的条件还不算富裕,但母亲给予我尽可能多的爱,用属于她的方式。
1984年,我考上省城的大学。出发的前一天晚餐,母亲特意操持了满满一桌子菜。
她很麻利地煮饭做菜,菜籽油烧得滚烫,肉片入锅的“欻啦”声,锅铲炒动的节奏,腾空而起的油烟随之传来……
我自豪而愉悦地站在一旁,看母亲弯腰、起身,她全然沉浸在这场表演中。
待炒菜的气味弥漫开来,路人送来一句短促的“好香”时,我忽然间,也是第一次想到“幸福”这个词,并小心翼翼地试图去理解其中的含义。
香喷喷的水煮鱼,呛辣的青椒炒肉……在时光的流转中轮番出锅,从厨房端到堂屋。看得出来,母亲疲惫身影的背后,全是满足和欣慰。
吃饭的时候,我笑着问母亲:“妈!这么一桌子菜,我们三个人怎么吃得完?”
母亲大声说:“剩再多我也愿意,你考上了大学,必须好好庆祝!”
吃过饭,桌上照例有桔饼,母亲说是为了助消化。
我忽然跟母亲说:“妈,你还记不记得那一次,我偷吃了桔饼,你破天荒地打了我。”
母亲的视线在杯盘间来回移动,笑容却如同落潮一般迅速退去,她叹了一口气,轻轻地对我说:“唉!咋不记得,九满,你得体谅妈当时的处境。”接着,母亲讲起了一件我不知道的往事。
你三岁那年,臀部长了一个瘤,并且很快就发展到创口流脓,赤脚医生说:“病情必须尽快控制,不然,就有残疾的风险!”我和你爹听后焦心如焚,四处求医问药。特别是当你的病情恶化到高烧不退时,我们更是彻夜难眠,为你换毛巾,端茶倒水,看着痛不欲生的你,我们恨自己不能替你受这份罪。
那天上午,你父亲面露喜色地从外面跑回来,说有办法了!毛嫂娘家那边有个郎中,治好过这种病。你父亲边说边安排你三哥挑着你跟着毛哥去求医。
你们走后,平日里干练利索的你父亲,一下子变得婆婆妈妈起来,半夜里会突然惊醒,大叫——九满!平时从来不屑和我多说一句话的他,吃饭的时候会突然放下碗筷,猛然问我:“九满的病还有得救吗?”或者缠着我去毛嫂家打听情况,不管是在家还是下地,他时不时盯着你们回来的方向张望。
五天后,你们回来了,你的病情奇迹般转好了。一放下你,你三哥就激动地告诉我们:“这回啊,多亏毛嫂母亲的照料!”你父亲是个铁石心肠的人,我和他结婚三十多年,没见他掉过一滴泪,那天,他掉泪了,而且是放声大哭。之后,他对我们说:“一定要好好感谢毛嫂她妈!”
第二年,你父亲的痨病越来越严重了,他还念叨着欠毛嫂她妈一个人情。
你父亲走后不久,毛嫂的母亲也得了绝症。趁你五哥去县城学习的机会,我叫他买两桔饼回来送给毛嫂她妈,也算是对你死去的父亲一个交待……
母亲边讲叙边抹泪,过了一会,母亲才问我:“你还记得啊?”我赶忙说:“不是,只不过是刚刚想起来,随口问一句。”母亲又问:“那你后来咋不爱吃桔饼了?”我沉默了一会才说:“太甜了……”而我的思绪又回到1968年的那个春天,我知道,桔饼飘溢的香味,将永远萦绕在我们母子之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