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些年的冬天里,吃过晚饭,忙完了琐碎家务,圈实了家畜家禽,母亲就在堂屋里燃起一盏煤油灯,然后将纺车搬到堂屋中央,占据一个大大的位置。她试摇几下,觉得稳妥了,便开始一个晚上的作业。
二姐、三姐在母亲身边搓棉花捻子。她们把先前弹好的大捆棉花撕成一张张巴掌大小的棉花块,然后用小木棍在棉花块上轻轻裹一下,用搓板搓上几圈,抽掉木棍,一根棉花捻子就搓好了。棉花捻子堆满了圆盘,她们就把圆盘放在纺车前。
母亲面容安详地坐在纺车前的小凳上,先拿一节笋壳固定在锭子上,再把棉花捻子顶端撵出线尖,缠在笋壳上,然后,右手自如地摇动着纺车的把手,左手力道均匀地拿捏着长筒形的捻子,“嗡嗡——嗡嗡……”黑旧的纺车欢快地唱响古老的歌谣。随着纺车有规律的转动,像变魔术似地从捻子里抽出粗细均匀的白线,似蚕儿吐丝一样。越抽越长,越抽越长,长到手臂再也不能往后伸展,反摇一下纺车,左手也随着锭子的回转慢慢地往回缩,把拉长的棉纱顺势缠绕在笋壳上。笋壳上的棉线一圈圈增加,一点点地加厚,由细变粗,最后变成的线穗儿像个大白萝卜,实在绕不住线了,就把线穗卸下来,摆在竹篾编的笸箩里,再拿一节笋壳,继续纺,继续缠,如此循环往复。
偶尔,我也会帮姐姐们搓捻子,整理搬运捻子,或蹲在母亲膝边,帮忙递个捻子或拿个笋壳,偶尔,我会往火盆里丢些稻谷或黄豆什么的,瞬间遂有沁人心脾的幽香在屋子里氤氲开来,每每此刻,母亲会稍事休息,我便站起身来捏着小拳头给她捶捶背,捶捶腿。彼时,在如豆的灯光下,我看到母亲慈祥的微笑在火光中跳跃……
兴趣来时,母亲一边节奏温柔、动作稳重地摇着纺车,一边喃喃自语般地给我们讲故事,母亲的故事大多带有教育意义。比如,“孔融让梨”的故事就让我为和五哥争吃一个烤红薯而顿感羞愧,“凿壁偷光”的故事又让我对苦读成才有了一种莫名的向往……而那错落有致、高低结合的纺车声,像给母亲的故事加了声响效果。那些故事就从这些声响效果里,配合着车影人像,呼啸而至。渐渐地,小小的堂屋,在母亲的故事中仿佛被施了魔法, 变得格外古旧,变得格外温馨。
夜深人静后,四周的声音沉静下来了,从堂屋传来的响声轻柔地拨动着耳鼓,犹如天籁,清幽而旷远,穿越静谧的时空,在夜色里带给我们安稳和平和,恍如母亲给我们一声声的安抚和慰藉,把我们带进空灵美妙的梦里。
有时候,夜半醒来,我揉揉惺忪的眼睛,抬起头,看到母亲依然在那儿旋转着纺车。或者,拿着一个小小的油瓶,在纺车的转轴处加油。母亲的动作娴熟麻利,面容安和,好像透着一种佛性和禅心。昏黄疲惫的煤油灯照着母亲佝偻的影子。影子忽儿长,忽儿短,皮影子戏般映在土墙上。
一盏煤油灯,不断袭来的瞌睡,也没有影响母亲纺线的质量和数量。一轴轴的白棉线,见证了她人生中最美的年华。不曾有过偷懒,不曾有过奢求。有时候,我如同陷入一种湿滑且捉摸不定的梦境,突然觉得她,以及她的上辈的女人们,就是在这样的冬夜中一路走来的。她们的纺车,摇走了无数个苦难的岁月,摇来了子子孙孙的温暖和幸福。她们,伴着纺车的“嗡嗡——嗡嗡……”声,伴着轻微的孤独,伴着一些幽微的思绪,走在一种固有的方式和历程里。
纺好的线,母亲把它交给村里的织匠织成布。织匠是我们家的后邻,织机就安装在他们家的堂屋里,所以,整个冬春,我们都能听到织机发出的“咔吱——咔吱”的织布声。它没有旋律,纯粹是一种节奏,可母亲似乎很喜欢这种节奏,有些时候,我看到母亲坐在门前的晒谷场上,静静地听着,那样的入神。思绪似乎走出很远。也许她想到了她摇动的纺车,想到了她纺出的那一根根牵连不断的线变成布、变成衣服、变成生活的颜色和款式,想到了线一般牵牵挂挂的人生。
后来,的确良、迪卡布流行起来,人们去供销社里购买颜值高、不落色、洗涤方便的布料制作衣服、床上用品,粗布衣服便无人问津了,村子里再也没有人纺线和织布了。纺车被母亲挂到了堂屋的阁楼上,从此,许多古典的诗意的饱含多少代人记忆和情感的东西,便悄然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,如捻子、锭子……纺车,在浅酌低吟了几百年以后,成了人们心中的一个记忆符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