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相框里的年轻人正对着我笑。整洁端庄的军装上别着褪色的红领章,目光如炬,仿佛要穿透泛黄的玻璃直抵这个暮色苍茫的黄昏。我伸手擦拭相框边沿的灰尘,指尖触到温润的檀木框,忽然想起这座相框还是转业那年,老班长亲手打的。
老式台灯在案头撑开暖黄色的光晕,像片温柔的荷叶托着满室寂静。液晶屏幕的荧光里浮动着昨夜未写完的句子:"春末的雨在窗台上碎成星子......"键盘的敲击声惊醒了蜷在脚边的狸花猫,它支起耳朵,瞳孔里映着窗外渐次亮起的霓虹。
清晨,推开窗户能望见新建的购物中心,玻璃幕墙切割着霞光,如同竖立的水晶碑林。楼下包子铺的蒸汽混着车流尾气往上升腾,在十二楼的窗前凝成薄雾,模糊了对面楼宇间闪烁的LED广告屏。我总在傍晚架起三脚架,用长焦镜头捕捉那些在钢筋森林里迷路的鸽子,看它们的翅膀掠过楼群锐利的棱角,像银针在深蓝的天幕上绣出流云。
药盒在抽屉里列队待命。布洛芬、硝酸甘油、降压片,铝箔包装在月光下泛着冷光。那年突发心梗时,急救医生在病历本上画了五个惊叹号。那次我在ICU躺了三天,监护仪的蜂鸣声里,恍惚看见新兵连的戈壁沙漠在眼前铺展。十九岁的我背着行军包与班长说往前看,过了垭口就是春天。
昨夜暴雨突至。体温在电子体温计上跳出39.8的猩红数字时,我正给相机换防潮剂。摸索着穿上磨破领口的羊毛衫,发现最厚的棉衣还晾在阳台上。雨幕中的出租车顶灯像溺水的萤火虫,司机从后视镜里打量我发抖的手:"老爷子,给您开进急诊通道吧?"
医院的白炽灯总让我想起新兵体检时的探照灯。自助挂号机吐出长长的候诊单,金属座椅的寒意顺着尾椎往上爬。月白色护士服的姑娘推着轮椅经过,轮子在地面划出湿润的痕迹。我想起女儿两岁那年和她母亲来部队发高烧,也是这样滚烫的额头贴着我,小手攥着眼睛瞪得圆圆的好像说爸爸我怕。此刻她应该在单位的办公楼里加班,视频通话时背景总是晃动着文件储藏柜。
CT室的机械臂缓缓降下,如同巨型天平的砝码。我数着扫描仪运转的嗡鸣,突然想起连队炊事班的老灶台。那时我们常在深夜站岗归来,守着将熄的灶火煨红薯。红薯皮在炭灰里绽开甜香,值星排长总说慢点吃,别烫着嗓子。
取药窗口的队伍蜿蜒如年轮。穿病号服的老爷子扶着输液架挪步,吊瓶里的液体晃出细碎的光斑。我握紧装CT片的塑料袋,塑料提手在掌心感觉不是滋味。闲聊时他告诉我,十年前他老伴走的时候,也是这样的深秋。她最后在氧气面罩里对我笑,指尖在他掌心画圈,说抽屉第三格有织好的毛线袜。
楼道应急灯的绿光爬上键盘时,文档字数停在1473。止痛片开始起效,关节的刺痛退成潮水般的钝响。文档里躺着刚写完的《输液室窗台上的绿萝》,那些在药水气息里舒展的叶片,多像我们连队菜地里倔强的卷心菜。当年拉练经过连队菜地,指导员说只要根扎得深,石头缝里也能开出花来。
晨光爬上东墙时,我又在飘窗上架起相机。晨雾中的城市正在苏醒,地铁口涌出密密麻麻的黑点,像极寒之地洄游的鱼群。对楼阳台上晾晒的蓝白被单随风起伏,恍若年轻时见过的海。取景框里,一只白腰雨燕正掠过玻璃大厦的倒影,它的尾羽划开云层,撒落细碎的星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