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,这个年年相遇的季节,不经让我时常回忆,一幕幕展现过去......。
纱帘被风撩起时,茶杯水面正泛起圈圈涟漪。那些在玻璃上蜿蜒的水痕,像某种未完成的乐谱,被无形的手指轻轻续写着。凉意爬上窗户,与氤氲的热气在半空相拥,凝成悬垂的珍珠。我望着杯中沉浮的叶片,它们蜷缩又舒展的姿态,恍若被雨水唤醒的蝴蝶,在暖金色的湖泊里翩然起舞。
茶案上的素笺吸饱了水汽,墨迹在潮湿中微微晕开。这样的天气适合让笔尖游走,任字句像游鱼般在纸上游弋。我总怀疑秋雨是液态的时光,落进陶罐就发酵成陈酿,坠入砚台便化作墨香。它们顺着瓦当垂落的弧度,将整个季节编织成透明的茧。檐下悬垂的水珠接连坠地,溅起的声响里,似乎藏着某个古老语言的韵脚。
案头那支未燃尽的线香,袅袅地勾勒风的形状。雨丝斜斜穿过香雾,仿佛穿梭于琴弦的银针,在天地间缝缀着散落的音符。远处黛色的山影隐在帘幕后,恍若宣纸上洇开的墨团,而近处的雨滴正以不同节奏叩击万物——落在青瓷上是玉磬的清音,坠入石臼则化作深沉的鼓点。忽然有雀儿掠过湿漉漉的枝头,惊落的雨珠在石阶上碎成八瓣,倒映出千万个微缩的穹苍。
夜色漫上来时,檐下的铜铃开始吟唱。每个铃舌的震颤都漾开细密的波纹,与雨帘编织成网,打捞起沉在记忆深处的碎片。去年此时封存的佳酿,此刻正隔着瓷坛与秋雨应和,将陈年的芬芳渗入砖缝。茶盏渐凉,却仍有一缕温热从掌心蜿蜒至心口,像蛰伏的春藤等待破土的契机。忽然记起某年深秋,在城里某座废弃的戏台上,曾见雨水顺着褪色的朱漆滴落,将斑驳的雕花浸润得宛如泣血。
那些被雨水浸透的时辰,总在纸上生长出奇异的纹路。有时是某年深巷里拾得的半阙残诗,有时是古寺飞檐下惊鸿一瞥的剪影。墨痕游走时,恍若看见千年前某个同样听雨的文人,正隔着水雾与我对酌。他的竹笠沾满旅途风尘,而我的砚台盛着今朝的云烟。时空在雨声中折叠,案上镇纸压着的,究竟是前朝的月色,还是此刻正在凝结的寒露?
凉风卷着潮湿的桂香闯入窗棂,掀动案头未压镇纸的信笺。墨迹未干的字句忽然活了,化作青鸟振翅穿透雨幕,尾羽掠过处绽开细小的虹。廊下的石灯笼亮起暖光,将雨丝镀成金线,又在地上投出镂空的影画。暮色渐浓时,远山褪去轮廓,化作宣纸上晕染的淡墨,而近处的竹林沙沙作响,每片叶尖都坠着星子般的水钻。
茶水彻底冷却时,檐角的铜铃突然噤声——原来云隙间漏下一缕月光,正将满院雨丝淬成银线。积水的地面忽然成了镜面,倒悬的星河在涟漪中流转。此刻若有人从云端俯瞰,必会看见人间有盏孤灯,正在水墨山河间晕染开暖黄的微芒。风掠过晾晒的陈皮,携着药香穿过回廊,将晾在竹竿上的诗笺吹得簌簌作响。
子夜时分,雨势渐歇。瓦当滴落的水珠愈发缓慢,像沙漏计量着秋夜的深度。起身推开窗户,潮湿的雾气扑面而来,带着苔藓与熟透的梨子交织的气息。巷尾传来模糊的车鸣声,恰与残雨敲打芭蕉的节奏暗合。忽然有琴音自邻院飘来,弦上滚落的音符沾着水汽,在墙头青藤间蜿蜒攀爬。
我取来蒙尘的陶埙,就着月光试了几个音。埙孔里溢出的声响低沉呜咽,与檐角残雨的滴答相应和。暗处的蟋蟀忽然噤声,仿佛整个夜晚都在侧耳倾听这支即兴的夜曲。恍惚间,手中的陶土乐器变得温热,像是获得了某种古老生灵的温度,将洪荒时代先民对秋雨的祭祷,透过千年时光传递到此刻的唇边。
拂晓前最后一阵急雨袭来,万千银箭射向沉睡的池塘。浮萍下的锦鲤惊起,摆尾时搅碎的天光与云影,在水面拼贴成转瞬即逝的抽象画。晨雾自山涧升腾,为树林披上素纱,而初醒的鸟雀抖落羽翼上的夜露,开始用喙尖梳理被雨水打湿的羽毛。
雨霁时,我踩着湿滑的石径走向庭院。树上残存的水珠簌簌坠落,在领口晕开冰凉的吻痕。石缝间新萌的苔藓吸饱了雨水,绿得如同翡翠熔化的汁液。蹲下身细看,竟有米粒大的蜗牛正背着透明的壳,在苔毯上犁出银亮的轨迹。它的触角微微颤动,仿佛在读取雨水书写在地表的密信。
回到书房时,晨光正斜斜切入窗格。昨夜写的字句在干燥中微微卷曲,像沉睡的蝶翼等待被光线唤醒。镇纸下的素笺显出淡淡水渍,恰似某幅未盖钤印的古画。我往砚中添了新墨,笔锋悬停的刹那,忽然明白秋雨原是天地挥毫的狂草——它把思念写在涟漪里,把时光谱在檐滴中,而人间所有的潮湿,都是岁月未曾寄出的长信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