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往今来,春天是文人骚客们吟诵最多的季节,他们把好词好语都用给了春天。但是,我小时候,却从来没有感受到春天的美好,在我身边的老辈人嘴里,我也从来没有听到过对这个季节的赞美,我们对春天产生不了诗人、作家们那样的情怀,原因只有一个:春天总是伴随着饥饿来到村子里。
春节刚过,准确一点应该是元宵过后,农家的存粮吃得差不多了,早稻还未播种,政府划拨的返销粮也还没有到位。饥饿却像幽灵般,悄悄潜入村庄,溜进年味还没走远的一家一户的宅子里,让农家陷入青黄不接的苦难。更要命的是,白天越来越长,白天长就意味着清醒着的时间长,挨饿的时间就长。
一九六三年春天,国家刚刚度过“三年困难”时期,农家的生活还十分艰难,不识时务的我,竟哭着闹着来到这个世界。由于母亲几乎没有一餐能够吃饱,她自然没有多少乳汁来喂养我,所以,很多的时候,我都是在饥饿之中度过。让我从娘肚里一溜出来,就扎扎实实地感受着饥饿的春天。
那时候,几乎整个春天,我们都只得靠青菜、粗粮度日。红薯、蚕豆,现在偶尔尝尝,感觉味道还不错,甚至味道好得比米饭还要好吃很多倍,可那时候,把它们掺和在米里一起煮,红薯、蚕豆上面只是粘着几粒米饭而已,一落肚,便在胃里膨胀,给人一种饱腹感,吃多了,胃里便会冒酸水,让人异常难受。所以,开饭的时候,一看到碗里的红薯、蚕豆,立刻让我的胃,然后让我的全身都升起一种抗拒的力量。
饥饿的春天,难得打一回牙祭。只有在生日这天,母亲才会给我几枚还带着她体温的硬币,让我去集市上享享口福。所以,一进入农历三月,我就一天天地数着日子,盼望生日那天快快到来。因此,生日,便成了我儿时最美的期盼,那种渴望,绝不亚于现代都市人对春天的企盼。
一九七一年春天,我好不容易熬到生日这天。昏黄的光线下,母亲将一碗碗煮熟的蚕豆端上桌,几碟咸菜,迎接着从稻田里疲乏归来的我们。我夹了几颗蚕豆含在嘴里咀嚼,试图把嚼碎了的蚕豆咽下去,却干呕了一阵,吐出几口酸水,眼前发黑,虚弱地坐在门槛上喘息。之后,背着书包上学去了。母亲看着儿子瘦弱的背影,母爱在她心里燃烧,随后,她找邻居借了一碗米饭,托小伙伴带去学校给我。当我端着那碗米饭的时候,热泪从我的眼眶中滚出,嘴唇不停地痉挛,感觉整个空气中都弥漫着米饭的味道。多香的米饭啊!这才是世界上最美的味道,更是饥肠辘辘的胃急需的味道。
小时候,几乎整个春天,我就一件事:填饱肚子。所以,每天想的就是食物和如何才能搞到食物,几个小屁孩,就像一群饥饿的野狗,成天在村子里嗅来嗅去,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。许多在今天看来根本不能入口的东西,在当时却是我们难得的美味,比如嫩刺,比如压榨芝麻油后的废料,甚至生产队养猪的饲料也成了我们填肚子的东西……
几度春花开,几度夕阳红,我却粘在地上不肯往上长,按遗传我应该是中等身材的男孩,可是,我的遗传基因却被营养不良彻底地破坏了。这一现象引起了家人的恐慌:莫非是个小矮人?好在基因的不屈不挠,最终还是把我的个子推高到162厘米,这可能就是生命的奥秘吧!
春天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季节?白居易说:“日出江花红胜火,春来江水绿如蓝”;苏轼说 :“萎蒿满地芦芽短,正是河豚欲上时”;杜牧说“千里莺啼绿映红,水村山郭酒旗风”。生活在那个年代的我,感觉春天是一个饥饿的季节,也是一个牲畜与人争抢食物的季节。刚刚从地里挖回来的芋头,或是在土里才长到半尺高的菠菜,人要吃,猪要吃,鸡鸭也要吃。我甚至驱赶鸡鸭,不让它们吃,希望从它们嘴里抢些食物来充饥。六岁那年,我还因与猪争抢半只萝卜被它咬伤,看着儿子流血的肚皮,母亲忍不住打了饥得“嗷嗷”叫的猪几棍。那一刻,我看到了母亲眼角的泪花,但是,我不知道母亲是在心痛猪还是她的儿子。我曾私下有一个不好的比较,母亲对待母鸡的态度,比待我还好。母亲进门唤鸡,清点鸡群,然后从鸡奔跑的速度猜测今天鸡有没有饿着。每次出门前还跟父亲交代不要忘记添食、加水。父亲如果不应一声,母亲会一直重复交代。
长期的饥饿,使我从小就懂得食物对于人类是何等的重要!所以,把春天描绘成莺歌燕舞、风和日丽,抑或发出“啊!春天”之类的感慨,统统都是在填饱肚子以后才有的事情。不然,那田埂上、水车旁、灶台边哭着闹着要吃要喝的小矮人,怎么能够走到今天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