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喜欢喝绿豆粥。从小。
那时候,一听母亲说要煲绿豆粥,我便垂涎欲滴。守在厨房里寸步不离,攀着母亲的手臂依偎在她身边,虽然总要被她推搡,然后笑指为“蚂蝗样的缠人”,却是我童年时的一大乐事。
傍晚,几朵夕阳的余晖打在灶台上,母亲捧一些绿豆淘洗干净,放进一只熏得黑咕隆咚的瓦罐,加上几瓢水,然后,母亲系着围裙坐在灶膛前,用不疾不徐的火,温暖着这罐绿豆粥。灶膛里的火苗,像是一条条馋嘴的舌头舔舐乌黑的瓦罐。渐渐的,一股股绿豆粥的香味从热气氤氲的瓦罐中涌流出来,像波浪似的把整座屋子淹没。母亲神情专注,好像她不是在煲绿豆粥,而是在虔诚地完成一件艺术品,她把火侍候得温顺而精致,宛若一位恬静娴雅的江南女子。
绿豆粥蒸发出绵软的香味不过五分钟,母亲就抽出还在熊熊燃烧的柴火,灶里只剩下通红的火炭,等着火炭渐渐变成白色的灰烬,火候也就差不多了。
随后,母亲打开瓦罐,她的神情严肃极了,用陶瓷小勺舀起一点绿豆粥送进嘴里,抿着嘴唇半天不出声,等到她的眼里浮现出欣喜的微笑,我便将早已准备的欢呼躁闹出来,抢过小勺舀上满满一勺填进嘴里,那是一种令人浑身几乎要颤抖的香甜。
开饭了,一家人聚在一起用餐,每人先来一碗清热解暑的绿豆粥。伴着袅袅的绿豆粥香,唠着家常。我端起滚烫的盛满绿豆粥的大瓷碗,嘴里“噗噗”地吹着气。不等喝进嘴里,光是那香味就足以令我温暖和陶醉了。坐在门槛上,遥望着天边的血色晚霞,看着从眼前掠过的鸟雀,呼吸着弥漫在空气里的绿豆粥的香味,才发觉童年的味道是甜甜的、香香的。
那时候,尽管绿豆粥不是什么珍馐美馔,只是农家的平常饭食,它却以毫不张扬的质朴与实在、温暖与美好,滋养了我和我的家人。
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,圆了我的大学梦。
随后,我告别了亲人和朋友,也告别了母亲的绿豆粥,走过村头,跨过那条伴我成长的藕池河,在长沙开始了我的大学生涯。
四年之后,我带着大学生活积累的学富南下广州……
他乡的日子,只要有空,我就寻思着熬一锅绿豆粥。
打开液化气,水温慢慢升高,绿豆逐渐感知到了水的温暖,起初还有点不适应,有些忸怩,躲躲闪闪。随着水一点点的沸腾翻滚,不停地示好,绿豆终于欢快起来,厨房里也渐渐弥漫起绿豆粥的香味。我把火调到很小,既能让水“咕噜——咕噜——”地滚着,又不让氤氲出来的热气散掉。
随着水的追求,绿豆逐渐变得懒懒的,躺在水的怀抱里,一副惬意舒心的样子。而水,性急的已经化作袅袅蒸汽,缭绕四散,动了情的钻进绿豆的怀抱不肯出来。炉火始终不声不响,绿豆渐渐沉不住气了,“咕噜——咕噜——”从锅底里翻腾起来,一个个原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绿豆裂开了嘴,露出它们的乳白来,又渐渐地与水融合偎依。于是,水中有豆,豆中有水,相亲相爱再也分不开了。就像一对夫妻,那浓稠,那缠绵,都是寻常烟火慢慢熬出来的,起初也有不适和激烈,慢慢就进入一种状态——互相依存又不干扰。
绿豆和水的激烈逐渐平和,终于,一锅浓稠的绿豆粥熬成了。我为自己盛一碗绿豆粥,先用嘴唇轻轻碰触感知它的温度,再用牙齿撞进它绵香软糯的怀里细细品味……我的味蕾一点一点地通透舒展,我的心一寸一寸地扫去凡尘喧嚣——世事远了。
抬头低眉间,忽然觉得,这个飘着绿豆粥香的生活,竟添了那么一点风雅了,人也潇洒得不要不要的……
唉!当步子越来越快,生活越来越好,能静下心来煮一锅养身又养心的绿豆粥,是一件极为闲适优雅甚至略显奢侈的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