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穿着母亲亲手缝制的布鞋长大的。母亲做的布鞋,不光穿着舒服,而且好看,洗过晒干拿在手上,还能闻到草木的清香。
冬夜,忙完繁琐家务,圈实了家畜家禽。母亲就坐在小桌前,一针一线地纳鞋底了。她用针穿上白色粗线绳,先用力把针尖刺入鞋底,再借助顶针使力将针穿透鞋底,然后捏紧穿过鞋底的针尖往外拉,实在拉不动时,还得用牙咬住针头,一点一点地往外拔。
夜半醒来,我总是看见母亲在昏黄的灯光下,弓着身子,双脚搁在火炉上,认真、细致、专注地纳着鞋底,她不时伸手擦一下眼睛,把针在头发上摩挲几下,继续飞针走线,她把纳鞋底的绳扯得很紧,也把生活的无奈辛酸、对丈夫的深情、对孩子的期盼都融入这力道很重的一针一线里。不断袭来的瞌睡,也没有影响母亲做鞋的质量。她纳好的鞋底平整、结实,被细小的针脚分成整齐的菱形的格子,母亲把流淌在她血液里的天性和欢欣全都移植在这格子里,于是,那些格子,被赋予不同的内涵,储藏着斑驳的夜晚,如星光、月色、犬吠、虫鸣,还有母亲不曾流露的秘密,诸如孩子的前程、家里的生计、他乡的父母……
鞋底纳好了,母亲便开始制作鞋面,然后将鞋底和鞋面缝合到一起,再用刀把鞋底外侧刮一遍,一双布鞋就做好了。紧接着,母亲把我叫到她跟前,让我试试鞋子合不合脚。新鞋总是紧的,我力气小,扯不上后鞋跟。母亲就会蹲在我面前,双手绕到我身后,用力帮我穿鞋。新鞋一穿到脚上,我会用力地在地上踩几下,然后带着喜悦到处炫耀去了。母亲见我高兴,也咧着嘴笑。
我穿着母亲做的新鞋,浓浓的母爱便透过那细密的针脚,由脚心传遍全身,让我去对付生活的作梗和非难,去打发一个个平常的日子。尽管布鞋有些粗糙笨拙,却是我立于天地间的根基;尽管我踩着纵横交错的路,有黑暗、有泥泞、有坎坷,可人生的路不会错、不会斜,心中总是洒满幸福和欢乐。
二姐和三姐还小时,母亲就手把手地教她们做鞋,她俩按照母亲的意思,先从做鞋垫学起。多少个平常的夜晚,母亲坐在灯下做鞋,二姐和三姐就坐在旁边,她们手里拿着薄薄的鞋垫,针拖着长长的线在手里穿梭,从鞋垫的一面穿过去,又从鞋垫的另一面钻出来,那匀称的白色小针脚在鞋垫被种植繁衍。她们不时把针在头发上擦几下,那神态,那动作,像极了母亲。
一九七五年冬天,雪花像是大地放牧的羊群,随风席卷而来,将村庄银装素裹。几天后的下午,气温升高,积雪逐渐融化,弄得道路泥泞湿滑。放学路上,我舍不得弄脏那双新鞋子,就脱下它收进书包,刚把脚踩在地上,就像遭到了寒冷的电击,连牙齿都在痉挛。走一段路后便适应了,不冷了,或者说是麻木了。
刚进家门,母亲一看到赤着脚的我,便惊讶地叫起来:“九满,你怎么赤着脚!”我鼻子一酸,说不出一句话。随后,母亲用一只木桶给我打来热水。洗过脚,穿上干净的布鞋,一脚下去,这些土地养活的草木,以最原始的姿态抵达我,贴近我的肌肤,进入我的身体,像母亲的爱,在我的身体里形成一条温暖的河流。我连珠炮似地对母亲说:“真舒服!”“真棒!”我温情的话语触动了母亲心灵深处最柔软的那根弦,她的眼神望向远方,脸上露出幸福和自豪的样子,仿佛回到了她的童真时代,母亲沉思片刻,喃喃地说:“唉!你外祖母在世的时候,是村子里有名的针线活能手,我小时候,穿着她做的精致漂亮的布鞋,曾经惹来不少钦羡的目光,在那个年代,它是我们兄弟姐妹炫耀的资本!”此刻,我如同陷入了一种潮湿且捉摸不定的梦境,让外祖母锈迹斑斑的过往重见天日,觉得外祖母的样子就是母亲的样子,她们有一样的神态,一样的期待、欢喜和悲伤。
我上初二那年的寒假,去二姐家小住,二姐看到我脚上的布鞋油尽灯枯,充满了分崩离析的征兆,她说:“丢了它吧,我给你做双新的。”随后,她从衣柜里拿出一张旧报纸,对着我的脚剪了个鞋样。
接下来的几天,吃过晚饭,二姐把灶里还燃着的火碳掏出来,装在火笼里,煨着火灰,把我的双腿搭在火笼上面,腿上再搭床小被子,全身上下就暖暖和和的。二姐坐在我身边,左手把紧鞋底,右手的针扎进去,用中指上的顶针轻轻一顶,从背面抽出针,将白色粗线绳一下一下地带出来,用力扯紧。扎几针,把针在头发上擦几下。由于鞋底太厚,有时扯不出针,二姐就用牙咬住针头往外带一带。哔剥跳动的油灯,二姐全神贯注的身影,在抽动白色粗线绳的嗞嗞声里显得格外静谧、温馨……
恍惚间,我想起了母亲,想起了从未见过面的外祖母。从外祖母到母亲,再到二姐和三姐,一代又一代,这些生长在乡村里的女人,都在沿着同一路径走着。她们所保持和传承下来的也许并不只是一种制作布鞋的工艺,更是这种工艺所包含着的内在文化和绵绵不绝的人文精神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