去年秋天,我回到了故乡下柴市。
那天,吃过晚饭,我一个人坐在门前的晒谷场上。
黄昏,在屋顶上坐着,在鸟的翅膀上坐着,在树上、草上坐着,它把田埂掩盖,把小桥托在空中,把竹林藏进风里,把鸡撵进笼里。
褐色的天空里间杂着白色,云在风里羊群样蠕动。
柔和的光亮盘桓在村庄上空。白昼将去未去、夜晚将来未来,那暝色很好看很清新,散溢着泥土的芬芳,混杂着柴草的香味,干净得没一点渣子。
水稻已经归仓,黄豆收进了院落,树叶都落光了,所有多余的粉饰都拿掉了。原野洗尽了风尘,褪尽了铅华,恢复了它天然无雕饰的本来模样。
渐渐地,暗黑,从远处漫过来。最先漫过大河,然后漫过防洪大堤,来到村庄,来到晒谷场上,最后漫过心田。黄昏,终于阖上眼睑。一切都安安静静、舒舒服服地浸在黑暗里。
我坐在黑色里,我也成了夜色的一分子,成了自然的一分子。安静着,恬淡着。屋子里只有如豆的灯火与无边的暗夜在抗争,它透过窗户,像是将黑布戳破了一个又一个小孔,微弱的光芒从洞口旁逸斜出,在无边的暗夜中被溶解,最终散淡,消失不见。
没有灯的时候看黑,黑色很美。它不是黑洞洞的旋涡似的、深井似的吓人,它透着微微的亮光,安宁而纯粹,单纯而透明,像母亲的怀抱。
看着看着,人清澈得什么似的,逐渐松软下来,像要飞一样。
我突然想一个人走走,在村庄内和田野里。
走在儿时走过无数遍的乡村小路上,放眼四周,从南向北流经村庄的抗旱沟,汩汩流水不疾不徐,让人顿觉整个村庄的静谧与安宁。树枝上零星的夜露懒懒地向下滑落,滴在下面的野草上,像是小孩子滑滑梯似的,很是调皮。灌木、竹林、棉花秆,安静温和,没一点芒剌,露出了它们柔软的内核,和我一同站在夜色里。我和它们离得很近,仿佛手拉手的兄弟。白天看它们,它们就凌厉,一副眼珠子朝上拒绝人的样子。想来,万物不设防的状态真好,不设防才能彼此亲近。
偶有一声两声狗吠,叫得悠长悠长。虫儿在叶间欢天喜地唱着歌。
往天上瞅,有一群大雁在旅行,蝙蝠在我头上毫无规则地飞翔……无言的黑影,让夜变得富有、神秘和亲近。
童年里的北斗星就在这时候出现,母亲讲述的牛郎星织女星也在这时候出现。北斗星、牛郎星织女星也都没有偏离原来的位置,它们好像是在等我回来,好一下子在星群里找到它们。
我看见了月光,纯粹的月光,朦朦胧胧的,如薄雾,如出水的香芋苗,如刚刚绽放开来的荷花,又如清晨含着露珠的丝瓜花,纯洁得让我心生喜爱。
远处的田野、小径,近处的竹林、农舍,都开始了月光浴。大湖银星万点,沟渠银波微漾,浸过露水的枯草也闪着银色的光芒。那些已经落叶的树,在小路上,印上一道道纵横交错的影子,掩在林间的月光,把它们映照得流光溢彩。
我背着手,抬头望着天空这轮上弦月,几颗星星点缀在它周边,仿佛我们兄弟几个依偎在母亲身旁听她讲叙那些古老的民间故事。那时候,年轻的母亲真美啊!眼睛特别的亮,柔和的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笑容,声音年轻得一跳一跳的。可如今,那个给我们讲故事的母亲,那个将我从乡村送进城市的母亲己经作古。而头上这轮照过古人也照过今人的月儿,依然奔波于天地之间,依然像那些流逝的过往岁月,正缓缓拂过我的身体。
上弦月。我喜欢十五的圆月,更喜欢它月初的样子。我喜欢上弦月的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因为它充满希望,看到上弦月,我总能感觉到一股新生的力量正在努力地成长着、丰腴着。想到这里,温暖渐渐地覆盖了内心的荒凉。
多少年了,我没有看过这样柔美的月光。在城市,我为了生计而四处漂泊,不知在多少个孤独的夜里,我总是仰视着天空中那轮明月,仿佛觉得天上有很多个不同的月亮。有时,觉得它亲亲切切的,就像李白的《静夜思》中写的那个月亮:“床前明月光,疑是地上霜。举头望明月,低头思故乡。”有时,觉得它缠缠绵绵的:“海上生明月,天涯共此时。情人怨遥夜,竟夕起相思。”有时,它又多少让我感到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的孤独与寂寞……
在这个没有路灯、没有车龙马水的夜晚。我一个人行走在故乡的田间小道上,置身于纤毫不染的纯净夜色里,内心饱满得如同盛夏的果实,渐渐地,我感觉有类似二胡协奏的音律在耳边萦回,有千万只燕子在空中飞翔,我看到自己的影子,也在月下行走,像一枚飘着的叶,内心被一种幸福填得满满的。这一刻,人世的困顿、艰难与坎坷,消失得无影无踪,氤氲出一份不错的心情,内心充满了对乡村、对故乡乃至新生活的向往和渴望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