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,我只想用他来称呼他,我也是对他冷漠的这个世间的一份子。他早已不再留恋,这个冷漠的世间。于是,他走了。
他已走了一个多月,走的悄无声息,没几个人留意,他走的着实可怜。
从他走了以后,我就一直想写点什么,或许是想回忆,也或许是想忘记,毕竟我也四十多岁了,认识他也四十多年了。
那么多的记忆,萦绕在脑海里,在静静的夜晚,就会翻来覆去的浮现在眼前,让我再难入眠。于是,就有了这篇“世间对他冷漠,他便不再停留”,其实不过是自私地想把那些记忆封存起来,而不是一直萦绕在脑海里,无法忘记而已。
世间对他够冷漠。
他来到世间的时候就可怜,听奶奶说,生他的时候是在庄稼地里,世间的苦从一开始就给他烙上了深深的印,在今天看来,他能活下来都是很大的幸运了,吃都吃不饱的日子,更别提什么营养了。今天看来,大概一开始他的智力发育就有问题,因为缺少营养。
后来,经过无数个吃糠咽菜的日子,他长大了,也入了学,也读了初中,听说成绩还不错,但也仅此而已,家里穷的叮当响,吃的都没有,哪有钱供他上学,于是初中毕业,他就下地干活了,去生产队挣公分了,我大概就猜到这些,因为那时我还没出生。
等我出生的时候,他大概20岁左右,估计那时候他也是很高兴的,因为我是“玉”字辈第一个,那时候传宗接代的思想还很浓,老李家有了下一代,这是大喜事。
后面的事,就是那些萦绕在我脑子里的事了。
大概在我两三岁的时候,就住在村头靠近河边的老房子里,那是我最初的记忆。我就记得门前有一个鸡窝,矮矮的,像一座小房子,鸡窝上面放着一个小花篮,花篮里放着小扇子。为什么这个小花篮能深深刻在一个两三岁小孩的脑海里,至今我也说不清楚。大概是因为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,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小山村里,比起攥在手里把玩的花生,这件礼物实在是太惊艳了吧。
听说,这个礼物就是他女朋友送的,也就是我们家未过门的儿媳妇送的,我似乎还记得这个未过门的儿媳妇的样子,估计也是因为那个时候她与我的姑姑们比起来穿的更漂亮一些,穿的更鲜艳一些,或者说她更陌生一些。
再后来,就是那个一直萦绕在我脑子里的夜晚,那个夜晚我被送到了姥姥家,我就觉得一切都那么陌生,就是一直哭。这个夜晚我就觉得是那么奇怪,似乎身边的人都高度紧张,似乎家里要发生惊天动地的大事,这种紧张氛围传递到了我的身上,虽然那时候我只有三岁上下,但那个紧张的夜晚却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。
那晚的故事,后来我才知道。原来我家所有的男女老少,那晚要到邻村去抢亲,今天说起来是多么的不可思议,可是却实实在在的发生了。起因就是那个送我花篮的姑娘,她自从进了我家门后,倒也没嫌我家穷,就想着嫁过来做新娘,过日子。天不遂人愿,她的父母死活都不同意这门亲事,原因就是我家太穷了,没有像样的彩礼,什么都没有,他们要给她嫁个好人家。于是,他们把她软禁起来,不让她随便出门走动,怕她直接跑到我家做新娘了,那样他们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。我家大概是收到了这个可怜的姑娘的求救信号,于是就有了那晚的抢亲故事。
故事的结局无疑是个悲剧,听说那个姑娘的家人早就做足了准备,上门抢亲怎么可能。结果,抢亲的人都挂了彩,也包括我的父母,就是他的大哥大嫂,抢亲失败了,这个可怜的姑娘更是没脸见人了,又被软禁。于是,不久后,她就喝了农药,伴随着她的新娘梦去了天堂。多么可悲可叹的旧社会故事,可明明就发生在80年代初期的新社会,我都已经三岁了,多么可怜的姑娘,多么凄凉的一个故事。
世间对他够冷漠,他没过门的媳妇就这么没了,于是好长好长一段世间他就打光棍了,或许是那个漂亮的新媳妇的样子已深深地烙在了他的脑海里,也或许是那个抢亲的故事让他太悲伤了,总之好多年他都不再想娶媳妇这事了。
在那样一个封闭的小山村,各种留言蜚语,无疑都深深地伤害了他,就连逐渐长大的我都烦透了这些话,什么“光棍子”,什么“连个媳妇都找不上”,我不喜欢听到别人说这些,因为他是我二叔,更不用说他自己了。幼年的我,希望他能尽快娶上媳妇,让这些流言蜚语烟消云散。
记忆中我逐渐长大了,我妈是那么的忙,天天忙在庄稼地里,从早忙到黑,爸爸又是那么负责的一位中学老师,班一上就是一周,周末才回家,我呢就没人管了,只能跟着奶奶吃、跟着奶奶睡,他因为是个光棍汉,没娶上媳妇,也一直跟爷爷、奶奶没分家,于是爷爷、奶奶、他和我就成了一家人,整天的吃糠咽菜,真不是假的,说来也没人信啊,那都快90年代了,怎么还能那么穷,吃的煎饼是带糠的,高粱的,油水更是少的可怜。
即便这样,我这个大孙子、大侄子,在这个穷的不能再穷的家里还是受到了宠爱,有点好吃的饭菜,他总会说他不饿,他会多省下几口给我吃,我也知道他爱抽烟,所以会把家里招待人剩下的烟拿给他抽,我们就这样成为了朋友。
有件事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里,那是一个下午,我从学校放学回家,就在距离学校十米远的后院里,他问我考了多少分啊,我回答说“语文61、数学69”,他拿小石子在地上列了竖式,然后脸上就笑开了花,跟我说“不孬啊小伙子,总分130,平均65”,那就是我人生第一次期末考试的成绩。如今看来,那样的成绩真是不堪入目了,但在1985年,在那样一个偏僻的小山村,教育是如此的落后,我又没经过“育红班”的洗礼,直接读了一年级,“a、b、c、d”都不会读,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,从0到130分,仍然是巨大的进步了,在18个同学的班里竟然也排在了第五名,还拿到了三好学生的奖状。
到了小学四五年级的时候我就很担心他的未来了,我会想将来他老了要依靠谁呢,他没有家,没有孩子,谁来养他的老呢,只希望他能存点钱。80年代末期银行利息特别高,五年期银行利息就有10%,到了晚上家里就一个收音机,听完单田芳播讲的《三国演义》、《甘十九妹》,我、奶奶、他就会围坐在炕上聊天,我会帮他算数,算着只要他攒够了5000元,那么银行利息每个月就是50元,每天就会有1元5角的利息,每顿饭就会有5角钱可以用,而5角钱就可以买半斤油条,那他的生活就没有问题了,他就不怕老了,也就不怕打光棍了。现在想来,多么天真的算数啊,可是为什么却让我的眼泪破防了呢,是生活的苦,是他的可怜。每到这时候,我就会告诉他,你要攒钱,你一定要攒够5000元,他就说是啊,他已经有了多少钱,还差多少。
有那么一阵子,似乎是要分家的样子,他自己搬到了后院,后院就在河边老房子的后面,相距不过二十米,后院的后墙就正对着小学的门口。于是,每天晚上我不跟爷爷奶奶睡了,跟他睡一起,在他的房子里,到了晚上有时候他会给我讲两个故事,听着故事我就进入了梦乡。第二天早上,每当听到有人从后墙经过,就是我该起床了,他会叫醒我,我就去上学,生活就是这么简单,这样的生活大概持续了一年半载,具体多长时间我也记不清了。
记忆最深刻的是,那个时候夏天的雨水特别大,会发洪水,上游恰恰有个水库,水库常年失修,有裂缝,每到夏天雨季,我们都生活在大坝决堤的阴影中。晚上我会很担心,会不会大坝决堤,我们就喂了鱼虾了呢,他会说“没事,你睡就行,真决堤了,会有人敲鼓,我就背着你跑到高处了”,于是我就有了深深的安全感,不怕洪水了。
这段一起睡的日子,我真的是一直记着的,我是一直感激他的,这让我对他有了深深的歉疚,工作以后总是偶尔会想起来,他过的好不好,总是在内心深处会担心他,但似乎也无能为力,这种无力的歉疚感,一直环绕着我,直到此时此刻。
记忆中,他就是个光棍汉,一直跟着爷爷、奶奶生活,也一直照顾着年龄越来越大的爷爷、奶奶。他学了一阵子石匠,所以会垒墙,虽然手艺着实一般,但是村里谁家盖房子了也会找他帮忙,更不用说自家亲戚了,不论是我家、三叔家、四叔家、三个姑家,只要有房屋修建、大小农忙,他都是绝对主力,他没有家的拖累,有的是时间和力气,所以动辄就是几个月的干活,全家都应该是感激他的,他帮全家下了数不清的力、干了数不清的活、流了数不清的汗,但是似乎到了大家对他都是有限的感激,一方面是觉得都是亲人,似乎是理所当然的,一方面似乎是他也不懂得索取,也就那么埋着头干,干来干去,有时候还会干出矛盾。最后因为生活琐事,打起来的时候也有,总之他就是一个不受待见的救火队长,哪家有急了他确实是冲在前面的,但却也没落什么好。
说着说着,我的小学就结束了,我离那个小山村就越来越远了,真正在家的日子就屈指可数了,而他呢,记忆中也跟着爷爷、奶奶上山了,搬进了山上的小房子里,生活对他没有任何的恩赐,给他的只有清贫,和漫长的寂寞。似乎人们都已经接受了他就是个老光棍的结局,连他自己怕是也接受了一辈子孤苦伶仃的命运了吧,反正生活从来也没有给过他什么好处。即便全世界都不关心这个光棍汉,他仍然是实实在在压在老李家人身上的一块大石头,别人不关心,但自家人是一直想着的,或者说是一直自卑着的,这是老李家穷的标签,是老李家还没有脱贫的标志,所以三三两两的,通过七大姑八大姨牵线,偶尔也相过几次亲,但都是不了了之了,究其原因无非是穷、邋遢、没有固定工作和收入,他就是一个看不到任何优点的存在。
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的一天天的过去了,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了,我的年龄也越来越大了,我全身心都聚焦到了学业上,初中、高中、大学就这么急匆匆的过去了,不知不觉中,我已经读研究生了。
好像是在研二吧,忽然有那么一天,我就听说了,二叔要结婚了,准确的说是入赘,不管入赘不入赘,他能结婚,全家人都是高兴的,就像全国实现脱贫一样,我们老李家终于实现了脱贫,最后一个光棍终于解决了个人问题,我再也不用听那些闲言碎语了,我似乎觉得他的后半生终于有指望了。可是我又很担心,他能行么?这么多年他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山大王,一个山里的土人,人家能适应他么?能接受他么?他能适应人家的生活么?总之,是一连串的问号和担心,或许全家人跟我也都差不多吧。
等我寒假再见到他的时候,我的疑虑打消了,我看到的是一个不一样的他,打扮的还算体面,也干净了很多,俨然是一副城里人的模样,听说还戒了烟酒,如果能有决心做了如此改变,又能保持下去的话,我想他的幸福就指日可待了,最起码他能融入郊区的生活,而不是被人嫌弃。
对于他的婚姻,虽然心存无数个问号,但我是发自内心高兴的,心里也在嘀咕,怕是这些年他一直照顾爷爷、奶奶积来的福分吧,让他能有一个相对舒心的下半辈子也好。更大的希望是,他能够好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婚姻,彻底改头换面,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,争取趁年龄还不算太大,多为入赘的人家做贡献,让人家彻底接受。不是有好多活生生的例子么,只要老老实实过日子,日久见人心,到了人家也不会亏待他的。
或许是我和他的缘分,他入赘的人家,就在我读大学的旁边,隔得很近,只有八公里远的样子。我读研要坐火车,年前年后回家的时候就会到他那去落落脚。整体给我的感觉是,这家人还算不错,女儿已经辍学打零工了,儿子还在上初中,婶子也是一个老实人,踏踏实实过日子那种。我到了家里也都很热情,似乎我还多了一个弟弟、妹妹的感觉,我也能感觉到一种一家人的温暖,我也总是会默默观察,他是否真的融入了这个家庭。
这种默默的观察,是来自我的一种发自内心的担忧,担心他这样的幸福生活会随时溜走,担心等到有一天他年老体弱、毫无用处的时候,会是什么样的光景,担心他有没有能力处理好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。也是源于这种担忧,每次到他家,我总是跟婶子说他笨、他木讷、他有一堆问题,希望一家人多包容,似乎从来没说过他好。我就一个想法,总不能自夸自吧,再说生活也不是夸出来的,他什么样我能不清楚么,他不会自我批评,我替他自我批评一下,也能给他加加分。私下里我又会跟他讲,要学会看别人脸色,这不是在我们那个小山村,你也不是那个山大王了,要学会相互体谅,勤快点,多干活,多关心弟弟、妹妹等等,总之就是对他有一千个、一万个不放心,不论他做的好也罢、坏也罢,就是三个字,不放心,与日剧增的担忧。
前几次去他家的时候,我还在读研、读博,我能陪着辍学的妹妹和初中的弟弟,喝杯酒,聊聊天,他也不抽烟不喝酒,吃了就干,出去打零工赚钱,干农活,一家人其乐融融,我也很少听到婶子的抱怨,真的还是挺开心的。记得有一次去他家,陪着弟弟、妹妹喝了杯剑南春,那股酒香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脑海里,似乎喝到了他的幸福生活,似乎喝到了他的美好未来,真是茅台也比不上那杯廉价的剑南春。工作后我数次去寻找那杯酒的味道,却再也找不到了,因为那杯酒就是他一生的天花板。
博士毕业,我回到了母校工作,由于隔得近,头几年,去他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了,有时候甚至会去拿点农家菜,有时候婶子也会来我家走动,似乎真是一家人了。可这只是我和婶子和弟弟、妹妹之间,我能清晰地感觉到,他的幸福已经离天花板越来越远了,因为我看到他又开始抽烟、喝酒了,又开始耍酒疯了,坏毛病都回来了,婶子跟我抱怨的次数也是越来越多了,再到后来弟弟、妹妹、弟媳跟我的抱怨也越来越多了,似乎我是他的家长一样,只要在一块,他们就会向我唠叨他的斑斑劣迹。每到那时候,我总是无言以对,我能说什么呢,为他开脱么,他确实存在那些问题,再说他的毛病么,他已经毛病够多了,于是每次我只能打哈哈,在心底里为他的不争气叹气了。
每次从他家出来,我总是心情沉重的紧,我似乎已经看到了他的结局,被扫地出门。他的年龄越来越大了,出去打工一般的地方都不要了,干个保安也干不好,就不会与他人相处,干什么什么不成,挣不了一个月千八百的工资,他还有什么用呢,唯一的,他的小孙女还需要他照看,他也着实关心这个小孙女,这恐怕是他在这个家的唯一用处了吧。
说实话,工作以后我去他家,大多数时候,内心里面有点隐约的感觉是为了给他长面子,为了让婶子家知道他还是有亲人的,不是无依无靠的。这种阴暗心理,让我每次去他家都带着一种抗拒感,因为我已经不愿意去他家了,去他家无非是听一家人对他的抱怨,无非是看他破罐破摔的不争气的样子而已,但又能怎么样,谁叫我还是他的亲人呢,谁叫我离他这么近呢,我再不去看看他,似乎他就是被这个世界遗忘的人了。
世间对他是如此冷漠。
直到有一天,冷漠到连我也懒得理他了。
有一天,四叔气冲冲的给我打来电话,说要从老家过来,去他家把他砍了,这无疑让我哭笑不得,兄弟尚且如此,可见一斑,他确实太过分了。他做的事,他说的话刺痛了每一个亲人,他与家人间的恩怨暂且不提,我就听到了他发的誓,“他死都不回老家了,他没有亲人了,他跟老家一刀两断……”,这样绝情的话你怎么能说呢,你这不是把自己往死路上逼么。他也真有骨气,他发的誓,他真的做到了,连奶奶去世,他都没回去,奶奶的坟头,他也没去看过,这无疑让全家人伤透了心,不论如何,那是生你养你的娘啊,你怎么能这么绝情呢,你难道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么?
于是我去他家的次数越来越少了,真的懒得理他了,虽然时不时的就会想起来,他该怎么过啊,老家的亲人不接受他了,婶子一家也不愿意理他了,将来他老了该怎么过啊,我甚至会担心,有一天他穿着要饭的衣服站在我的面前,我该如何处置,我能不管么,我可以给他一点钱,让他买吃的,但他住哪里呢?我都不敢想,也就不想了,心里告诉自己他连爹娘都不认了,我还管他干啥呢。
好长时间不去他那了,再去看看吧,哎,说什么好呢,于是我带儿子去他家玩。儿子和他的孙女在他家院外玩,两个人抢着要骑一辆自行车,两个小孩间发生一点口角,他二话不说,上去就把我儿子推倒了,这不是在他家,是在他家院子外面,恰巧被我看在了眼里。哎,让我说什么好呢,这可是老李家的后代啊,是跟你有血缘关系的,单不说两个小孩间的争执应该由他们自己来解决,你不应该插手,即便插手你也不应该这么袒护你的孙女啊,你这么袒护你的孙女,婶子、弟弟都知道么?难道这就是他们还能容你的原因,我是该高兴呢,还是该为你担忧呢,你难道不知道,无论如何,我都是你的亲侄子,我们流着相同的血液么,你难道不知道你已经把自己逼入了死胡同么?这件事无论如何深深地刺痛了我,我心里也告诉自己,以后这个家我真的没必要再来了。还有更让人担忧、可怕的消息,在他家婶子告诉我,他们这个地方很快要拆迁,一家人都要住楼了,而他那么邋遢,该怎么办呢?婶子问我,我能说什么呢,我只能哈哈,我深深感觉到他的时间不多了,他将无家可归,楼房跟他是没缘分了,平房就要拆了,他就要无家可归了。
无论如何,也没想到,那次真的就是我最后一次去他家,我的冷漠、世间的冷漠,对他的冷漠,可见一斑。
最近两三年,听说他们家已经拆迁了,一家人住上了楼房,而他被一家人赶了出来,没有住上楼房,他住在哪我不知道,听说住在亲戚家。我和爱人经常会自问,他到底怎么样了?他住在哪里呢?是不是人都已经没了呢?可是又实在没有勇气去看看,总有一种无力又无可奈何的感觉,老家的亲人们也大致如此,我离他那么近都不想再理他,更何况老家那么远呢。
世间对他够冷漠,他再也不想继续停留了。
一个半月前,我正在办公室忙着手头的工作,忽然接到了我爸的电话,“他在***医院ICU呢,中了“煤毒”,你隔得近,有时间去看看他么”。也或许是我已经很害怕听到他的消息了,内心很抵触看到他的可怜光景了,也或许是我内心就觉得他不会给我带来任何正面的东西,我第一反应就是他中了“梅毒”,我生气的说“我今天真的很忙,看看能不能忙完手头的工作吧,他不自爱,自暴自弃,得了这样的病,让我去看啥呢,去了无非就是接受旁人的异样目光,接受婶子一家的指责而已”。我爸怯怯的说“我就是跟你说一下,你要工作忙就算了,以你的工作为重,我会去看看他啥情况”。说心里话,我都被我的冷漠吓倒了,年底了手头工作确实多,也确实忙,但不至于连去ICU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,有什么样的工作能比重病的亲人更重要呢?
我爸从老家赶过来,去医院看了回来跟我说“他不要紧,过几天就会出院了”,我心里是高兴的,好在他没事,要不我的冷漠会让我悔恨,但又是担心的,他这一病,药费是谁给的?将来他的身体会不会更差?他得了那样的病,别人会不会唾弃他?未来他又要去哪里游荡呢?他的事、他的处境、他的光景真的很难让人继续想下去。
事情就这么过去了,似乎又回到了最近两三年来的样子,世间继续了对他的冷漠。
又过了两个星期,还是在办公室忙碌着,再次接到了我爸的电话,电话里说“他没了,我们要过去看看,你去么”。这次我内心没有了再犹豫的资格,坚定的说“好的,我去,你们快到的时候跟我说一下,我开车过去,大约跟你们一块到他家”。他的家,我现在真的不知道他住哪了。于是,我要了他的住址,看了看还是原来的地方,无非只是一堆废墟罢了。
我开车很快,十几分钟就到了地方,可是已经找不到他的家,怎么也找不到,于是就停下车等待老家亲人们的到来。不长时间,一个出租车就到了,打开车门,我就看见,我的爸妈、四叔、大姑父、二姑、三姑,一家人该到的算是都到了,来送他最后一程,唯独缺了他的同胞兄弟,那个奶奶从生他的庄稼地里回到家后又生下的老三。
那样的年代,生个孩子都那样的粗心,或者说,根本就是穷的,也不知道是双胞胎,也不知道生没生完,才把他生到了庄稼地里,回家接着生了同胞的老三。可是,同胞之情在生活面前也变成了对头,至死都不能来送他一程,可见他们之间的情分早已荡然无存了,真是贫贱兄弟百事哀啊。这样的结果,我早料到了,我的耳朵里充斥着各种各样的家事,兄弟之间的爱与恨,贫困的生活让兄弟也不再是兄弟。
我跟着出租车好不容易又转到了他原来的老院子,还是那个熟悉的老院子,只是四周已经高楼林立了,这些院子用不了多长时间也要拆了变成高楼了,我终于知道,原来这几年他就孤零零的一个人住这儿,还没有流落街头,而婶子一家早就搬进了拆迁的楼房。
跟我想的有点不一样,我们并没有见上他的最后一面,他早已被运往了殡仪馆。所以我就在院子里木木的站着,压根也不想再踏进屋门里面了,听着姑姑们和婶子在屋里聊着,我一个字也没听到心里去,一切都没有听的意义了。到了交钱的环节,我礼仪性的掏出了200元,不想太多,会给亲人们很大压力,一家人有的多有的少,老李家实在是穷啊,有的甚至连200元都拿不出,只能给100元,还是好几张已经不常见的50元、20元、10元攒起来的,这就是穷人家。
见到给钱,我听到了婶子的哭声,说“不用给啊,如何如何……”。我听着这哭声,似乎是可怜,似乎是悲伤,也似乎是解脱,什么感觉都有,哭也好,笑也好,一切都不那么重要了。我的心情似乎也轻松了,不知道其他亲人们是不是有同样的感觉,因为再也不用想他的未来了,他的未来已经画上了句号。没有人回忆一点他的过去,他的过去似乎是如此的不堪,没有人说他的一生,他的一生似乎是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地方。
他不想继续停留了,似乎也没有什么人留恋他,世间之于他就是如此冷漠。
站在院子里,面无表情的我,在一片杂嘈中,忽然听到了一句话,也不知道谁说的,“一氧化碳中毒”,我脑子瞬间嗡的一声,一氧化碳中毒?煤毒?梅毒?几个字眼在我的脑子里转了好几圈,我才意识到,我彻彻底底误解他了,他没在人生最后一刻给老李家丢人,他的病不是梅毒是煤毒,就是这么戏剧化、这么可笑,一种巨大的歉疚感涌上了心头,但面对这么多的亲人,我保持了冷静,丝毫没有任何面部表情,也没有一句话,只是内心给了自己两巴掌。那天,我为什么没去医院看看他,为什么,难道这不是最大的遗憾么,最大的歉疚么,我该如何来补偿这个过失呢?想归想,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,一切都是过眼云烟了,唯愿他后生能遇到一个不再那么冷漠的世界吧。
约莫也就半小时光景,我一看时间已经十一点钟了,就约亲属们走了。按情理,老家人来给钱了,主人家要安排饭,婶子也确实在张罗饭了,但我知道,婶子这饭老家的亲人们是吃不下的,此情此景谁能吃的下呢。
我早知道这样,所以提前在市里订好了饭,姑也好、叔也好,吃侄子的饭总还是顺心又理所应当的,大家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的离开了那个破败不堪的院子。开车回市里的时候,我就在想,该不会这破院子很快也要被推平了吧,那样他就真的无家可归了,也或许他已经听到了即将无家可归的消息,于是他为了让自己不那么难堪,便自己开足了煤气,关闭了窗户,我没敢继续往下想,世间对他够冷漠了,不在乎我再冷漠这一回了。出租车就这样带着一车亲属,跟着我的车到了市中心。我专门挑选了一个很接地气的小菜馆,大饭店我怕老家亲人们不习惯,点了一桌菜,心里想让大家吃个饱饭,也算尽到了我的地主之仪。
菜还没上桌,我就接到了一个电话,是他家弟弟打来的,说“哥,我这在殡仪馆,非正常死亡,火化前需要亲属签字,你能开车过来一趟么”。我只能跟老家亲人们大体说了一下情况,把饭钱提前结了,交代了一下老板娘,要对我家人多照顾,然后就急匆匆驱车往殡仪馆赶了。
一路上,我失魂落魄,满脑子都是他的过往,都是我和他之间的点点滴滴,我在内心告诉自己,这是我和他的缘分,是他还想着我,我应该去送他这一程。一个小时的车程,云里雾里的就到了,在手推车前,我看了他最后一眼,深深地给他鞠了三个躬,我愧疚没有去医院看他,我又庆幸,他还能有办法让我来送他最后一程,他还没忘了他姓李,也没忘了我们的缘分,这大概是他最后要说的话了。我知道,作为唯一的李姓亲属,我签完字,很快他就会化为一缕轻烟,随风而去了。当我签字的时候,我忽然觉得,这应该是我一生中,截至目前最重要的一次签字,三个字就送走了他。
回来的路上仍然是云里雾里的,车像是飘在空中,但我并不担心会有事故,我想来回这一程,他应该会护送我。满脑子的往事,一幕幕像电影,演绎着他的一生,演绎着我和他的故事。我就想,我应该记下来,没事的时候给自己看一下,让他知道,这个世界上还是有人在想着他,让这缕记忆不会随着时间慢慢遗失。
哎,世间的冷漠他受够了,于是他急不可耐地踏上了西归的旅程。
谨以此文,送他一程,祝他一路顺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