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夏日的晚霞映红西边的天空,给村庄披上一层淡红的时候,倦鸟跨过河流小溪,掠过田野旱地,匆忙归巢;蝉儿趁着夜色未临,嘹亮地鸣叫着,高一声低一句,此起彼伏;袅袅的炊烟四处升起,家家户户开始追鹅拦鸭,鸡飞猪跳的声音不时响起。
月亮悄悄地从村东头冒出来,像一个刚刚学步的孩子,一步步试探着往前走,慢慢地、稳稳地走过沟渠池塘,走过队部,走过宋大妈家那一小块空地,再走过我家的猪圈和草垛,最后,把高低起伏的村庄都覆盖了,甚至倚在墙角的那些灰头土脸、了无生机的农具,都在摇曳生姿。
明月照着小村,地上便有了光有影,远处的田野、小径,近处的篱笆、房屋,都在悠悠地享受着月光浴。植物在月下甜蜜地呼吸,脉脉含情;鱼儿在水里欢天喜地地唱着歌,自由自在的恋爱与嬉戏;露珠在叶上左摇右晃,玩累了,悄悄滴落,躲进草丛……白天的喧嚣与燥热被月儿涤荡得干干净净,乡村像浸在牛奶里一般柔滑。
月光下,屋里屋外亮亮堂堂,于是,村庄便稀落甚至省略了灯火,家家户户都借明月的光,干点活,不亏这月光。母亲喜欢坐在门前的晒谷场上,在一地的月光下沉迷在针线的世界里,或缝衣或做鞋,用她的双手为孩子们披上绒绒的衣裳,父亲通常光着上身,在屋檐下的通风口处或扎扫把或忙竹篾。他们用日渐消瘦的身子,铸就了我们向往飞翔天空的灵魂。
孩子们是闲不住的,村里村外疯跑疯玩,一会儿悄然无声,一会儿又急呼高叫,闹闹哄哄。而善良的月儿,温柔的月儿,像自家姐姐般跟着我们,照着我们。如同有人提灯为我们引路一样。我们在路上,月在路上;我们在田野,月在田野;我们在河堤上,月在河中。我想,头顶这轮照过古人也照着今人的月儿,一定是有灵性、有温度、有人情味的。
累了,三五同伴踏着缓慢的步子回家,月光静静地倾泻下来,落在我们的头上、肩膀上,滚落到地上,散落到原野的每一个旮旯里,把白日里那些生硬的茅屋、草垛、竹林和树木,都一一安抚得驯良寡语,照耀得柔美与安详。
有时,远远地看到一坨黑影一动不动,蹲在路边,心里慌慌的,走近了才知道:那是一捆没被农家收走的棉花秆或稻草。我猛地做一个深呼吸,平复自己怦跳的心。唉!这么好的月色,这样光明宁静的世界,是不会有人舍得出来为贼为盗,到路上来骇人的。我絮絮叨叨,自我安慰。
那时候,最幸福的时光莫过躺在母亲怀里的那一个个溢满月光的夏夜。
晚饭后,一家人坐在门前的晒谷场上,随意地摇着蒲扇,皎洁的月光像流水般静静地泼下来。大人们东家婆媳,西家姑嫂,前村后店的拉家常。十里八村的陈谷子烂芝麻事,道也道不完。二哥高兴起来会哼上几句怀旧的歌谣;五哥也许会来几段“蔡鸣凤在大街思前想后,想起来家园事珠泪交流”之类的湖南花鼓戏;我喜欢躺在竹席上,尽情地享受着“夏夜文化”带来的温馨与甜蜜。
忙完家务,母亲把手伸向门后那条黑不溜秋的毛巾,麻利地抹去手上的水痕,然后,双手象征性地拍拍身上的灰尘,转身进了里屋。从屋子里走出来的母亲,手上多了一把棕榈扇。当她终于坐定在竹席上时,便伸出双手将我揽进她的怀里。只有在这个时候,慈祥的母亲才完完全全属于我一个人的。月光下,母亲真的好美啊!柔和的脸上带着笑容,声音年轻得一跳一跳的,眼睛也特别的亮。此时,我从母亲怀里看到的村庄,也是那种令人迷醉的白净,且泛着粼粼波光。
兴之所至,母亲便会绘声绘色地给我们讲嫦娥的故事,我似乎看到了月亮上的桂花树,闻到了随着月光飘来的桂花香;母亲讲牛郎织女的故事,我仿佛看到浅浅的银河微波涌动,听到菜园里葡萄架下的耳语。小小的乡村,在母亲的故事中变得格外的神奇而辽阔;静静的夏夜,在母亲的故事里变得海阔天空一般……渐渐的,我进入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。
我透过树叶的间隙看蔚蓝的天空,蓝蓝的天空下飘着一朵一朵的白云,月光的无数光粒像飞舞的精灵,一颗接着一颗,从天堂到人间,从宇宙到大地,从博大的空域到我身上流动、碰撞、跳跃,像溪水流经我的肌肤,柔和而又恬静,缥缈而又多情。我感觉村庄与月色已经融为一体,自己与村庄已经融为一体。
不知不觉中,月儿悄悄将清凉注入我的血脉,让我逐渐安静下来,母亲把我抱上床,月儿也悄悄地从窗口跟进来轻抚我的脸,或躲在我的床前枕后,待一会儿,坐一会儿,看一会儿。母亲坐在床沿,边给我打扇边哼着童谣:“月亮粑粑,狗咬嗲嗲,咬哒何嗨……”我迷迷糊糊地入睡了,母亲的歌声还在继续,像温婉的明月,落在我的枕上,落在我的梦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