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年二月,我的母亲,一个将我从乡村送进城市的老人,在一个寒风凛冽的清晨,终于承受不了岁月的摧残,走完了她九十四年的人生旅程。
母亲走后,时光仿佛按了快进键,我突然变得和母亲的“年龄”很接近了。我开始有了一系列的变化。首先是懂人情世故了,以前回到家,很不愿意去走亲访友,对于村子里的一些家长里短、客套寒暄唯恐避之不及。现在回到家,总是四处走走,去邻居范满娭家坐坐,往表姐瑞清家看看,趁她们还在世的时候去见上她们一面,叙叙旧情、拉拉家常、聊聊生活,把冷了的日子温一温,把从前日子里欠下的补齐。用和母亲一样老成温和的语气,跟她们说上几句话。
村子里那几位老邻居,她们都和母亲年龄相仿,一同从五湖四海来到下柴市,一同用藕池河水滋润她们和她们的家人,并伴着村子老去。我每次见到邓满娭,她总是拎个竹篮、桶或瓢什么的,在菜园里、池塘旁忙碌。一见到我,大老远就喊:“九满,回来了!”我三步并着两步地奔过去,走近了,邓满娭盯住我仔细地看,嘴里喃喃地轻声念道,“九满,你笑起来的样子,你走路的姿势,越看越像你母亲!”此时,看着邓满娭那双眼睛,我能从她的眼神里找到天生的温暖、慈爱的情感。她一遍又一遍地嘱咐我,一定要在家里多住些日子,你下次再回来,说不定就看不着我们这些老家伙了。我心里酸酸的,脸上却堆着笑干脆地应着。
范满娭家,更是每次回家都要去的,我每次去看她,内心里都涌动着一种仪式感,她那灿烂而又慈爱的笑容像藕池河水一样,能让我获得一种力量。母亲在世的时候,范满娭时常来我们家串门。记得有次放学回家,母亲和范满娭坐在门前的晒谷场上晒太阳。母亲边聊边做她的针线活,那时的母亲,动作虽然还利索,眼睛却没有那么精准了。只见母亲低着头,眼睛几乎要靠到针眼里去了,无论怎样对准针眼,那线仿佛在捉弄母亲似的,那针也仿佛会动,就是不让母亲把线穿过去。坐在旁边的范满娭,接过母亲的针线,很麻利地穿好线,顺手递给母亲,又接着她们天南地北的故事,就像一对亲密的姐妹。
那时候,人们的整体生活是贫困的,我们家的日子也过得很苦。每次有客人来,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,既有欣慰也有无奈,传统的“亲戚不走疏了,朋友不走丢了”的思想,让她盼望亲人、朋友来串门,而贫穷又让她害怕客人来。所以,母亲总是瞻前顾后,将亲情、友情层层包裹,她那份颤颤巍巍深藏于心的爱,总是还来不及施展,就被现实急得魂都没了。后来,随着我们家里条件的改善,客人们来往勤密了,母亲的脸上也时常挂着微笑。
二舅的大女儿金玉,对于母亲这个大姑,总是极为尊敬与深爱的。血缘关系从来掺不了假,金玉说起话来嗓门总是高八度,又尖又糙,落到我们这些表弟妹身上,却是阳光般温热绵软。金玉来我们家比较勤,一来就灶前屋后寻些活干,大姑大姑地唤着母亲,充满了一种超出亲情的敬仰。金玉每次来,都会帮母亲洗头、剪发,她怕伤着母亲,总是一点一点、一搓一搓有层次地剪下来,金玉用她那双无比孝敬的手为母亲梳妆打扮,让母亲沉浸在她那粗糙而充满亲情的手中。有一回,母亲切菜时不慎伤了手指,金玉在帮母亲包扎伤口的时候,像给婴儿洗澡般温柔,一边包扎,一边用嘴小心翼翼地吹着气,我看到她的手在颤抖,两眼噙着泪水,心疼地问:“大姑,疼不疼?”
每年的正月,金玉的妹妹瑞清都会来我们家拜年,大老远就喊:“大姑!大姑!”她的声音跟金玉极像,嗓门尖,声调高,嘴又甜又快,像鸟儿一般,热情而又聒噪,每逢过年,母亲总要多留些菜,说瑞清会来送节。瑞清是个热情、勤快的人,一到我们家,便拉着母亲的手问长问暖,母亲走到哪,她就跟到哪,母亲做饭她就扫地。瑞清扫地绝不留死角,那么大的房子,三下五除二就搞定了,所以,我时常听到母亲夸瑞清能干、懂事。
母亲去世后,瑞清从厂窖赶来,她哭号着冲进母亲的房间,冲进我们的视线。瑞清跪在母亲床前像孩子般恸哭,将头磕得砰砰巨响,完全不顾平常的雅致和体面。当哭声变成抽泣声时,她伏在母亲床前,倾诉着自己是怎样一边哭,一边从厂窖赶过来,却无法见上大姑最后一面,也听不到大姑的最后一次嘱咐。
今年四月,我去厂窖看望瑞清,突然发现她很老了。更令我吃惊的是,她竟长着和母亲一样的脸,清瘦耸鼻,不仅是脸,还有笑容,都与母亲惊人的相似,母亲将她的脸长在了她娘家侄女的身上了。瑞清站在门口对我笑,我一阵战栗,不待开口,泪水便滚落下来。她那宽大而消瘦、黝黑而青筋暴起的双手握住我的手时,我感受到一股温暖的力量,那种力量,来自一个身份如此平凡卑微的亲人,来自一个心地如此宽厚善良的老人,我分明感受到一颗爱屋及乌的心,瑞凊深爱着我的母亲,以至她看到我这个表弟,也会发自内心地感到亲近,也会情不自禁地给予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