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,年年如此,收获的季节里,曾经的往事泛起涟漪......。
当第一片秋叶飘落时,空气里便有了透明的褶皱。这是北疆特有的时令密码,像古琴弦上滑过的泛音,须得在某个寒露初凝的清晨才能破译。我立在房檐下看风掠过庭院前,那些未及褪尽翠色的叶片忽然震颤起来,将碎金般的阳光抖落满地。风里有种秘而不宣的凉意,像是从青铜器纹路里渗出的幽光,带着千年陈酿的凛冽,将檐角悬挂的云絮都染成了浅灰。
雨是踩着月令的鼓点来的。起初是试探性的三两滴,叩在青砖上绽开银星,渐渐织就满城珠帘。我总爱在轩窗下置一蒲团,听雨脚在黛瓦间敲出平仄。檐溜垂落的银线里,往事便沿着水纹漫漶开来:某年石桥畔的油纸伞,某夜松涛里的萤火虫,某次街角转身时被风卷走的青衫。雨丝在玻璃上蜿蜒成篆,那些朦胧的影子便愈发清癯,恍若宣纸洇开的墨痕,欲说还休地悬在光阴的折痕里。
晨起推窗,满地霜华正与日光博弈。案头的线装书被风掀动,露出夹在《陶庵梦忆》里的半笺旧稿。泛黄的纸页上,青涩的笔迹仍固执地守着某个深秋的黄昏——那时总以为能把整个季节封存在墨香里,却不知流光会淘洗所有的修辞。而今重拾这些零章断句,倒像在古窑址拾捡瓷片,每一道裂纹里都嵌着往事的釉彩。
暮色最擅酿制怅惘。当西天的云霞褪作淡紫,思绪便如野葛攀上篱墙。长街转角处,卖糖画老人的铜勺仍在暮气中勾勒金线;旧书肆的雕花门楣下,积年的樟脑香与尘埃跳着永恒的圆舞。偶有相识的面容在记忆的褶皱里浮现,却如同隔着重雾看山水,轮廓都氤氲成写意。倒是那些擦肩而过的萍水相逢,在岁月的窖藏里愈发清晰,恍若水晶块里凝固的晨露。
庭院里的山茱萸开始垂坠玛瑙般的果实,这是光阴寄来的朱砂批注。我常在廊下捡拾这些殷红的逗点,将它们串成季节的珠链。有些往事终究会像褪色的门联,在年复一年的风霜里模糊了字迹;但总有些吉光片羽,如同石缝里倔强的地衣,在记忆的峭壁上生生不息。它们会在某个煮茶的午后突然苏醒,带着松烟墨的余温,将往昔的晨昏重新装裱。
我渐渐学会与岁月对弈。用雁阵在晴空排布星图,借落叶在石径拼贴卦象,把檐角悬垂的冰棱雕琢成时光的箭镞。案头的素笺越积越厚,像层层叠叠的秋云,记载着节气更迭的密语。有时写倦了,便蘸着月色在窗棂上题诗,待晨光将墨迹译成霜花——这是独属于北国的私语,每个笔划都凝结着寒露的晶莹。
城郊的庄稼地正在举行盛大的谢幕。沉甸甸的穗浪涌向天际,仿佛大地捧出的鎏金酒樽。农人们弯成满月的脊背上,汗珠折射出七彩虹霓,镰刀起落间,旷野便褪去华服露出褐色的肌肤。这是季节最隆重的祭典,连南飞的雁群都要在天际盘旋三匝,用悠长的鸣叫为这场饯别献诗。
暮秋的黄昏有种瓷器开片的细响。我常在此时登上残破的城头,看夕阳将雉堞的剪影烙在斑驳的城墙。护城河倒映着天空渐变的色谱,几尾红鲤搅碎云影,荡开的涟漪里便浮起前朝的月光。风掠过箭楼的铜铃,清越的声响惊起群鸦,黑色的翅膀掠过垛口时,恍若谁在翻动史册的残页。
书房的书架上,先人手泽正与蠹鱼角力。那些工楷誊抄的诗文里,不知封存着多少未及诉说的衷肠。有时墨香里会飘出隔世的叹息,像深井里泛起的涟漪,轻轻触动着现世的光阴。我总爱在此时研开新墨,让今人的笔锋与前人的笔意隔着时空唱和,任松烟在宣纸上晕染出层叠的年轮。
最妙的是夜雨敲棋的辰光。檐滴在石阶上布下玲珑棋局,烛影在窗纱上勾勒出写意山水。温酒的锡壶嘴吐出白雾,与沉香纠缠成朦胧的帘幕。此时最适合展读那些未寄出的尺素,让泛潮的墨迹在暖意中苏醒,每个字都像蛰伏的秋虫,在纸页上振动透明的薄翼。而院角的晚桂偏在此时暗递幽香,仿佛时光老人躲在暗处,偷笑着撒落满地银笺。
当最后一片枫笺飘进陶瓮,我知道该为季节合上诗笺。北国的秋天总是戛然而止,像古琴曲收梢时的泛音,余韵却久久萦绕在梁间。我把收集的霜叶夹进《东京梦华录》,将风干的菊朵缀上竹帘,用苇杆在琉璃盏中搭起微型的亭台。这些琐碎的仪式,都是与流光签订的密约,约定来年再会时,依然能认出彼此眼底的秋色。
城头的喧闹声惊散了栖鸟,月光正在青石板上抄写《赤壁赋》。我合上满卷秋光,听见风穿过回廊的孔窍,吹奏着陶埙般的古调。那些散落在拱桥的月色,遗落在灞陵柳色的长亭,此刻都化作砚池里的涟漪,在羊毫的起落间重新鲜活。而窗外,新的季节正踏着薄霜走来,衣袂间还沾着未及消散的花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