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雾初散时,青灰色的城垣自薄霜中渐次显影,恍若褪去面纱的旧时佳人。我裹着羊毛披肩穿过城门,脚下青砖裂纹间蜷缩着几片褪色的树叶,风起时便沿着护城河打旋儿。这座沉睡的北方古城总在秋分后褪去喧嚣,连城隍庙前的石狮子都沾着露水,在晨光里显出几分落寞的温柔,像极了戏文里被岁月遗落的伶人。
城西图书馆楼前那株老槐,枝桠间悬着褪色的许愿笺。记得那年霜降,我们曾在树下读《饮水词》,你总说"瘦尽灯花又一宵"太过凄清,偏要在笺上写"且将新火试新茶"。如今那些红笺早已褪作烟灰色,倒像旧年节时贴在门楣的桃符,在时光里斑驳成某种谶语。我常疑心那些被风雨剥蚀的字迹里,还藏着未及诉说的心事,就像褪色的笺纸永远封存着某个未完成的约定。
正午的市集飘着糖炒栗子的焦香,巷尾老茶馆的铜壶在炭火上咕嘟作响。跑堂的端着黄铜托盘穿梭,青瓷盏里浮着几粒枸杞,倒映着雕花窗户外的天色。我总爱坐在临窗的榆木圈椅里,看房檐角垂下的冰裂纹铁马在秋风里轻颤。这光景总让我想起你执笔时微颤的腕骨——那年你临《兰亭序》,宣纸上洇开的墨迹里掺着桂香,像极了此刻茶汤里漾开的涟漪。茶烟袅袅间,恍惚又见你蘸墨时袖口滑落的沉水香,在砚台边凝成细碎的琥珀色光晕。
护城河边的老柳垂着枯黄的绦,倒影里浮着几片未化的薄冰。登船岸边的船早收了船桨,船头结着白霜,宛如月老胡乱牵系的银丝。我们曾在深秋的暮色里数过南归的雁阵,你说它们翅膀上沾着江南的烟雨,我却固执地认为北国的霜华才配得上这般决然的别离。如今连小船的老船公都换了人,新来的后生哼着小调修补船橹,调子却是陌生的欢快。我常在黄昏时伫立岸边,看铜铃在风里摇晃,恍若听见那年你吟诵"孤舟蓑笠翁"的尾音,被暮色染成苍凉的灰。
城东的皮影戏台落了锁,褪色的幕布在风里鼓荡如帆。记得那年重阳,我们偷翻过戏台后的矮墙,在木箱里翻出昭君出塞的皮影。月光透过薄牛皮映出斑斓色彩,你说这隔世的悲欢原不过是一灯一影的距离。前日路过时见几个孩童举着新制的孙悟空纸偶追逐,金箍棒上系的铜铃叮咚作响,倒惊飞了檐下栖居的灰鸽。我忽然想起戏文里"大梦谁先觉"的唱词,原来时光早已将你我变成戏台下的看客。
暮色渐浓时,我常去碑林徘徊。那些被岁月侵蚀的碑文里藏着前朝的月光,青苔在"之乎者也"的笔画间蜿蜒成谜。你曾说最喜《石门颂》的苍劲,我却独爱《曹全碑》的温润。此刻指尖抚过冰凉的刻痕,恍惚触到那年共执的狼毫,笔锋流转处竟分不清是墨香还是你袖间的沉水香。碑林里的石兽披着暮色,像极了史书里走出的守陵人,静静守着那些被时光遗忘的往事。
南门外的辅道铺满银杏,金箔似的叶子在暮色里燃烧。运煤的驼队叮当驶过,铜铃声惊起林间寒鸦,扑棱棱地掠过残缺的箭楼。我们曾在城垛上眺望秦岭的轮廓,你说那些起伏的山峦像极了沉睡的巨龙,我却觉得更像未及展开的信笺。此刻山岚渐起,暮云低垂,倒真似有谁在天际悬了幅未落款的水墨。我忽然想起那年你教我辨认山岚的层次,说远山如黛是墨色初染,近山含烟是水汽氤氲,如今独对这山色,方知何为"山色有无中"。
更鼓初响时,整座城便浸在靛青色的寂静里。打更人的梆子声穿过街巷胡同,惊醒了檐下铜铃的清梦。我总在此时展开那卷未完成的《寒林图》,狼毫却悬在半空迟迟不肯落下。画里缺株老树,枝桠间该栖着怎样的孤禽?砚台里的松烟墨渐渐凝滞,倒映着摇曳的烛火,恍如那年上元节河灯里跳动的光斑。记得你曾说画中应有寒鸦数点,我却执意要添一抹残阳,如今独对这未竟的画卷,方知何为"意到笔不到"。
城隍庙的戏台又开锣了,老生苍凉的唱腔混着胡琴的呜咽。我立在朱漆斑驳的廊柱后,看台下稀疏的看客裹着棉袍打盹。唱到"碧云天,黄花地"时,忽然落起细雪,纷纷扬扬沾在旦角的水袖上。这场景让人想起你教我临摹的《雪溪图》,那时你说王维的留白里藏着千言万语,我却只顾偷看你睫毛上沾的雪粒。如今独对这满台风雪,方知何为"雪泥鸿爪"。
夜半常被更漏惊醒,披衣推窗时见满庭清辉。井栏边的木芙蓉开了又谢,残瓣在石阶上铺成褪色的锦缎。那年你埋下的酒瓮还在西墙根,启封时却再无人共饮。寒蛩在墙缝里低吟,声线颤抖如将熄的烛火,倒衬得满城秋声愈发寂寥。我常在月下独酌,看酒液在杯中泛起涟漪,恍若那年你教我辨认酒中月影时,说"酒是液体的月光"。
晨起收着南货铺捎来的陈皮,油纸包上印着模糊的"广"字。掌柜的说今年洞庭的橘子欠收,语气惋惜得像在谈论某位故人的远行。我把橙红的果皮铺在青花瓷盘里,任它们在窗棂筛下的光斑中慢慢蜷曲。这香气总让我想起你焙茶时的侧影,铁釜里的龙井混着晒干的橘皮,水汽氤氲间模糊了所有的晨昏。
护城河结薄冰那日,我在岸边遇见个画糖人的老翁。麦芽糖在铜勺里流转,顷刻化作展翅的仙鹤。老人说这手艺传了五代,糖稀的温度全靠掌心丈量。我要了支并蒂莲,看水晶色的糖丝在寒风里凝固成透明的花。这易碎的甜蜜让人想起某些承诺,含在口中怕化,捧在手里怕碎,最终徒留舌尖一丝怅惘的甘甜。
初雪落时,整座城忽然陷入某种庄重的沉默。雪花打在琉璃瓦上,簌簌声如蚕食桑叶。我踩着新雪去碑林拓片,冻僵的指尖几乎握不住拓包。墨色在宣纸上泅开时,恍惚看见你立在廊下呵手取暖,发梢沾着未化的雪珠,笑意比身后的红梅还要灼眼。此刻方知何为"人面不知何处去,桃花依旧笑春风"。
今夜炉火格外旺,煨着的红枣姜茶在砂锅里咕嘟作响。我对着菱花镜梳头,铜镜里忽见鬓角染了霜色。窗外的雪还在下,渐渐掩去庭院里零星的足迹。不知此刻千里之外的你,是否也在某座城的某个角落,守着盏相似的孤灯,听雪落满城。这满城风雪里,或许我们都在等待某个未归的故人,等待某场未竟的约定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