窑洞里的火光

 

    每天清晨，当第一缕曙光还羞涩地躲在山峦背后，天色只是麻麻亮，那此起彼伏的鸡鸣声便如同激昂的号角，在寂静的山沟沟里回荡。我从被窝中挣扎着爬起，匆匆起来，将课本小心翼翼地搂抱在怀里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。脚下的黄土路，经过一夜寒冷的侵袭，早已冻得硬邦邦的，每走一步，脚底都被硌得发麻，可这丝毫不能阻挡我前进的脚步。

 

   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，心中满是对知识的渴望。当远远望见山洼洼里那熟悉的青砖窑洞，冒起一缕缕炊烟似的白雾时，小腿便不自觉地加快了奔跑的速度。那白雾，是值日生早早来到学校，点燃了火炉的信号。想象着温暖的火炉，想象着教室里即将到来的暖意，我的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喜悦。

   终于，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学校。那间教室，原本是生产队的旧仓库，经过简单的改造，变成了一间箍窑。拱形的穹顶用青砖层层咬合，宛如一张巨大的蚌壳，含着一颗璀璨的珍珠。然而，这间教室并不完美。北风如同调皮的精灵，顺着木窗框的缝隙肆意地往里钻，糊在窗上的报纸被吹得哗啦啦作响，仿佛在诉说着冬日的寒冷。课桌是用木板随意钉成的长条，桌面裂着一道道口子，透过那裂缝，能清晰地看见底下黄土夯的地面。可即便如此，每当我摸着桌斗里用旧报纸包好的课本，总感觉摸到了什么温润的东西，仿佛春天解冻时，那从泥土里探出头来的草芽尖，充满了生机与希望。

 

   “哐当”一声，铁皮炉筒又开始咳嗽起来，那声音在寂静的教室里显得格外突兀。轮到我和栓柱值日的这天，天气格外寒冷，仿佛连空气都被冻住了。我们费了好大的劲，才把冻住的柴禾拖到炉子旁，可怎么也点不着。看着那堆顽固的柴禾，我们心急如焚。这时，老师走了过来，他身材清瘦，脸上带着和蔼的笑容。他拿起一些废教案本，熟练地卷成筒，然后蹲下来，对着炉口轻轻吹气。火星子溅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棉袄上，映得他镜片后的眼睛亮晶晶的，仿佛藏着无尽的智慧。在他的努力下，火苗终于蹿了起来，他扶正眼镜，语重心长地说：“烧火和念书一样，得耐住性子。”那一刻，我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，心中却对老师充满了敬佩。

 

   随着时间的推移，窑洞里的温度像慢吞吞的蜗牛一样，一点一点地往上爬。老师用他那冻得发红的手，捏着粉笔，在黑板上工工整整地写下“好好学习，天天向上”八个大字。粉笔灰簌簌地落在他的翻毛领上，仿佛给他披上了一层银色的霜花。我们跟着老师大声地念着，白雾从嘴里一团团地冒出来，和炉筒里飘出的青烟缠在一起，仿佛一幅美丽的水墨画。前排女生的辫梢结着霜花，随着读书声轻轻摇晃，宛如风中摇曳的花朵。

   在窑洞学校的日子里，最珍贵的时刻莫过于正午。阳光如同金色的丝线，斜斜地穿过窗棂，把每个人的影子投在砖墙上，像皮影戏里的人物，栩栩如生。老师会在这个时候批改作业，他手中的红钢笔在纸上游走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那声音和炉子上烤洋芋的香气一样，勾人心弦。我的算术本上，爬满了老师用红笔画的圈圈，那是老师对我努力的肯定。有一次，我的作业又得了满分，老师高兴极了，他放下手中的笔，就着炉灰在地上画起了算盘珠子。他用土疙瘩当档，小石子当珠，一边拨弄着，一边耐心地给我讲解算术的奥秘。那噼里啪啦的脆响，仿佛是知识的乐章，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拴柱。

 

   放学铃是生产队挂在老槐树上的铁犁片，当那清脆的声响响起时，我们就像归巢的麻雀，扑棱棱地飞出了教室。可我们并不急着回家，因为羊群还在坡上等着我们。我们把书包里的课本换成镰刀，知识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信天游，飘荡在山梁峁间。羊儿在山坡上悠闲地啃着枯草，我蹲在地上，用树枝在地上默写生字。那黄土地，就像一张最好的草稿纸，任由我在上面书写着对未来的憧憬。

   暮色降临时，窑洞的火光仍在我眼前跳动。我回到家中，灶膛里烧着白天捡的枯枝，火光映着窑洞内的每一个角落，也映着家人忙碌的身影。我趴在炕桌上，认真地写着生字。油灯芯偶尔噼啪爆出个灯花，那小小的火花，倒像是老师红钢笔留下的记号，时刻提醒着我要努力学习。窗外的星星稠得像荞麦粒，其中有一颗特别亮的，我总觉得那是教室烟囱冒出的火星子，在夜空里续写着黑板上的字句，陪伴着我进入甜美的梦乡。

 

   去年回乡，那些承载着我无数回忆的窑洞，已经做了幸福院，专门为村里孤寡老人生活居住。当我再次走进那些窑洞，熟悉的布局，熟悉的陈设，仿佛一切都还停留在过去。可当我闭上眼睛，那些往昔的回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我依然能听见寒风撞窗棂的呜咽，仿佛是岁月的叹息；我依然能看见无数个清晨的火光，怎样舔舐着冻僵的钢笔尖，给予我温暖和力量。

 

   那些在黄土里扎根的文字，就像一颗颗种子，在我的心中生根发芽。那些用寒风淬炼的求知渴望，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，照亮了我前行的道路。它们最终都化作了照亮漫长人生的火种，让我在人生的道路上，无论遇到多少艰难险阻，都能勇往直前。

 

   此刻，当我坐在温暖的房间里，听着窗外偶尔传来的风声，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充满烟火气息的窑洞学校。炉膛里噼啪作响的，不知是柴薪，还是几十年前某个清晨，一个陕北娃娃埋在心底的读书声。那声音，穿越了时空的隧道，永远回荡在我的心中，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宝藏