月亮又一次升起。我推开窗户,一缕银辉便漫过街巷石阶,漫过斑驳的墙,漫过院前那株老槐。树影在风里摇晃,像是被岁月磨出茧子的手,正在织补时光的碎片。多年后我才明白,溪边浣衣声早已浸透了每块卵石,那些在水面漾开的涟漪,都是故乡在轻轻叹息。
渡河的船在暮色里解开缆绳时,夕阳正把整条河染成暖金色。蓝布帕子裹着新蒸的米糕塞进我怀里,热气透过粗布渗进掌心,像要融进血脉里。船夫的长篙一点,船就荡进粼粼波光中。我回头望见老槐树下斜斜的影子,被暮色拉得很长很长,长得要够到河心来,可终究没能追上顺流而下的离舟。
北地的月光比江南清冷许多。长安城的冬夜,旧棉袍总裹着客栈角落的霜气,檐角垂下的冰凌将月光折射成菱花镜。那些在酒肆里高谈阔论的夜晚,我们蘸着月光写下策论,笔尖凝结的冰晶落在纸上,开出一朵朵透明的花。直到某天清晨,邻床只剩半卷未写完的诗稿,在穿堂风里哗哗作响,像折翼的彩蝶。
战火是突然烧到潼关的。血色残阳里,城门上斑驳的弹痕嵌着前朝的铜钱,流民挑着竹筐里的婴孩在焦土上跋涉,断墙下枯枝般的十指还在瓦砾堆里翻找。青衫渐渐染上硝烟的颜色,雪夜策马过黄河时,冰裂声惊醒了沉睡的星辰,马蹄溅起的碎玉里,恍然映出槐树下晾晒的青梅簟,露水正沿着篾纹滚落成珠。
最深的夜是在不知不觉里度过的。石缝渗出的寒气凝成冰花,在脚镣上开出荆棘。月光从高窗斜斜切进来,像一柄不会伤人的剑。忽然想起上元节的糯米纸兔子灯,薄如蝉翼的纸面透出暖黄,烛泪在竹骨上结出斑痕。那些在刑架上昏死又惊醒的瞬间,总看见杏花纷纷扬扬落进月光河,少年的倒影正在涟漪里拼凑完整。
归途比去时更漫长。老槐树还在原地站着,枝桠间多了许多空鸟巢,像岁月留下的茧。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,桌上积着厚厚的尘,却仍能辨出当年刻刀的歪斜痕迹。灶膛里冷灰被风吹起,在斜照里翻飞如蝶,恍惚间又见火光在某处鬓角镀上金边,柴禾噼啪声惊醒了梁上栖燕。
今夜月光格外澄明。倚着老槐树阖上眼,听见年轮在树皮下汩汩流动。塞外枕着刀剑的夜晚,驿道上的流萤黎明,烽火台上的更漏声,都化作叶间漏下的碎银,叮叮当当地落满衣襟。风过时,满树槐花簌簌而落,像是月光终于学会了飘雪。
墙角青苔又漫过一级石阶,如同时光正在缓慢地涨潮。案头那盏兔子灯重新糊好了,烛影摇曳中,无数身影正从四面八方归来:佩剑的书生、褴褛的囚徒、雪夜的归人,他们的影子在月光里重叠,最终化作衣襟上那枚温润的玉扣,贴着心跳微微发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