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漫过麦田时,蒸汽机车的鸣笛总在五里外的信号塔准时响起。我站在红砖水塔第三层的铁梯上,看着晚霞将西边那排杨树染成赭色。风从黄河故道方向涌来,卷着晒谷场新脱粒的麦壳,在水泥裂缝里旋出细小的涡流。远处信号灯由黄转绿,铁轨开始微微震颤,震波顺着生锈的扶梯爬上来,恍惚是某年隆冬你踏着积雪归来的脚步。
工厂的烟囱剪影正将最后几缕霞光切成薄片。穿灰布衫的女工们三三两两穿过铁轨,胶底鞋踩过枕木间的碎石,沙沙声里飘着零落的河南梆子调。她们发梢的蓝头巾被风吹得猎猎,倒像暮色中游动的青鸟。去年这个时候,你总爱趴在调度室的窗台上画速写,说这些穿过铁轨的身影,像极了从黄土里长出来的白杨。
当第一盏路灯在扳道房顶上亮起,月光便顺着纵横的电线爬满站台。铁轨在银辉里舒展成两条平行的河,偶尔有夜班货车隆隆驶过,溅起的煤渣像黑蝴蝶扑向信号灯。我常坐在废弃的转辙机箱上,看月光如何将蒸汽余烬染成雾蓝的绸——这让我想起你总别在工装口袋的钢笔,笔帽那抹幽蓝总在图纸间明明灭灭,像遗落在机械图纸里的星子。
货场东墙的野葵花又开了。去年你冒雨移植来时,老工长还笑说这些野生植物活不过霜降。此刻金黄的花盘正朝着月光仰起脖颈,花瓣边缘的锯齿在风中轻颤,倒像是你描摹机械零件时发梢的弧度。那日你指着货运清单背面的素描笑说,等陇海线全线通电车,咱们就沿铁道线种三百里向阳花。
检修坑里积着前日的雨水,月光落进去便碎成粼粼的银鳞。上个月换下的缓冲器躺在角落,铁锈正从螺栓接口处渗出,像极了你在技术手册边角写的诗句洇开的墨迹。记得你总说铁器有灵,报废的汽笛该埋在开满打碗花的边坡下,可那些被月光吻过的零件,终究和你的图纸一道装进了南下的闷罐车。
子夜交班时分,月台上常飘着油茶面的香气。守车员老赵的搪瓷缸里永远泡着浓茶,茶垢在杯口凝成赭色的环。他总说月光最懂铁路人的苦,要不怎么偏往巡道工的铝饭盒里钻。这话让我想起你初来时,非要把探伤仪的荧光屏比作冻住的月光,结果被段长训斥时的模样——你耳后那缕不服输的发丝,至今还在某页值班日志里翘着。
水塔西侧的老槐树近来总在风里咳嗽。树皮皲裂处滋出的新芽,倒像你当年用红蓝铅笔在运行图上做的标记。树杈间悬着的鸟窝随夜风摇晃,恍若你临走前忘在调度室的那顶工帽。前日暴雨冲塌了半边土坯墙,月光从豁口淌进来,淹没了我们曾用粉笔画在墙上的列车时刻表。
有时夜巡至储煤场,会撞见月光在煤堆上织网。碎煤屑裹着银辉簌簌滑落,竟像你拆解旧式车钩时,从指缝漏下的钢砂。去年深秋你在此处发现生锈的道钉,非说是民国时期平汉线的遗物,如今那枚铁钉还在我的工具柜里,和半盒你留下的蓝粉笔头挤作一团。
黎明前的货场最是幽寂。月光褪成淡淡的青灰,与渐起的晨雾在钢轨间缠绵。信号楼顶的风向标开始转动,铁器摩擦的吱呀声惊醒了栖在煤水车顶的斑鸠。我踩着枕木往东走,道砟在胶靴下发出细碎的呜咽。你曾说每颗碎石都记得百年来的车轮震颤,却不知它们是否也记得,某个冬夜我们在此争论蒸汽机与内燃机时,呵出的白气如何融进月光。
当第一列通勤车唤醒沉睡的铁轨,月光便悄然隐入褪色的工装。晨雾中,女工们的蓝头巾再次掠过道口,像一群振翅的鸽子。我弯腰拾起夜班时掉落的扳手,金属表面凝着的露水正映出天际淡去的月痕——这让我忽然明白,原来那些未及寄出的技术改进方案,那些画满向日葵的站场示意图,还有工具箱底层你留下的《铁道工程学》,都成了枕木下默默延伸的月光。
在换班铃声中,我看见自己的影子正与无数深蓝的身影重叠。风裹挟着煤灰掠过月台,将某个未完成的约定吹向铁轨尽头。而朝阳已爬上水塔顶端的避雷针,昨夜栖在钢梁上的月光,此刻正化作铁轨间闪烁的露珠,等待被南来北往的车轮,轧成通往下一个黎明的辙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