暮色垂落时，我总爱推开窑洞的木格窗。粗麻窗纸被指尖戳开小孔，靛蓝色天光便汩汩渗进来。这时节西伯利亚的寒风还在长城缺口徘徊，星辰却已攀上白杨树梢，像晒干的枸杞籽洒落在青石碾盘，簌簌滚满整个夜空。仰起头，银河便顺着后颈滑进羊皮袄，在粗布衬衣里结成细小的冰凌。
那颗蓝玻璃似的星球依然悬在记忆的西北角。少年时躺在麦秸垛上，看北斗七星的斗柄指向公社粮仓的方位。守夜人说那是天帝丈量人间粮囤的玉斗，我却总被这颗温润的星辰蛊惑。它不像金星那般灼目，只是静静泊在银河渡口，周身晕染着毛边月亮般的柔光。如今风力发电机的叶片切碎了星图，但每当沙尘暴掠过光伏板，仍能听见旱塬深处飘来埙的呜咽，裹着两千年前秦直道的黄土。
晨雾中的泾河故道总让我想起褪色的年画。龟裂的河床裸露出汉代陶罐的碎片，残存的积水倒映着被沙尘揉皱的朝霞。早些年还能遇见饮水的黄羊，它们的犄角挑破水面时，惊起的鸟雀会在空中写下潦草的楔形文字。而今输水管道在塬上织成钢铁蛛网，某次深秋踏勘，我看见最后一只蓑羽鹤掠过输电线塔，翅尖挂住半片褪色的塑料袋。
谷雨前的某个黎明，我踏着晨霜来到毛乌素沙地。惊起的沙鸡振翅声震落柠条花，淡紫色花瓣在半空旋成微型风暴。沙丘阴面，去年枯死的沙柳与新生的梭梭根系纠缠，死亡与复苏在此缔结沉默的盟约。碳酸钙的气息混着蒿草苦涩漫上来，让人想起冬储白菜在地窖发酵时，陶缸边缘结晶的白色霜花。
黄昏的塞北老茶馆里，穿堂风掀动糊墙的旧报纸。阴影吞没报头红字时，斜对座老人正在修补破洞的皮影。驴皮在他掌心渐次透明，灯光将玄奘的身影投在斑驳土墙上，蛛网在取经路上忽明忽暗。褪色的蓝布门帘外，盲艺人拉响斑驳的板胡，弦音切开暮色，惊散檐下燕群。它们掠过供销社残破的招牌，尾羽扫落经年的尘埃。
我学会在森林里辨认自然的纹章。水泥裂缝中钻出的地梢瓜，热力井口冒出的蒲公英绒球，融雪在柏油路绘制的蜿蜒溪流，都是荒原写给城市的密信。有时夜班结束，会特意绕道明代城墙遗址。沙枣树在月光下抖落鳞甲般的叶片，暗影摇曳如匈奴铁骑遗落的箭镞。砖缝间蟋蟀的鸣唱，与霍去病饮马河西时听到的，该是同样的徵调。
白露前后，我把收集的沙棘果装进粗陶罐。它们裹着冰晶沉睡，等待某个春日解封酿成美酒。或许该去矿区塌陷坑播种，虽然推土机正在山梁轰鸣。但谁说得准呢？也许某个雨后清晨，会有绿芽顶开煤矸石，在工业伤疤上舒展第一枚羽状复叶。就像我们骨髓里涌动的，不正是河套古湖封存的浪涛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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